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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7 章

    寒風如刃, 攜刀光劍影裹挾而來,刺目地令崔沁險些睜不開眼。

    宋婆子瞧見崔沁臉色不對勁, 心倏忽一緊, 擔心被崔沁瞧出了端倪來,于是她當即往對廊走,順手將丫頭端過來的一盆水, 朝著那老嬤嬤給澆了過去。

    “你們還賴在這里做什么?還不快滾!”

    水澆濕了老嬤嬤大半個身子, 她瞠目結舌地瞪著宋婆子,“你你你個潑皮!”

    宋婆子也是氣笑了, 將銅盆往旁邊一擱, 扶著腰罵道, “我是潑皮, 你就是無賴!”

    宋婆子年輕時跟隨朝華郡主遍走京城, 除了皇宮里的貴人, 就沒人比慕府尊貴,面前這婦人婆子她不曾見過,自然也就沒太當回事, 心中底氣很足。

    “你.你.快來人, 來人.”希家老嬤嬤冷得渾身如墜冰窖, 寒風刺骨刮來, 恍若在剜她的肉。

    她上半輩子是泉州希家最體面的嬤嬤, 幾乎是人人捧著敬著,下半輩子跟從希玉靈在王府, 那更是無人敢惹的存在, 便是榮王對她也禮敬三分, 依著老嬤嬤自忖,榮王是陛下的叔叔, 連榮王都得敬著她,天底下還有誰敢對她造次,故而這些年養出目中無人的德性來。

    今日被宋婆子這般侮辱,絕對是打娘胎里來的頭一遭,她是又氣又冷,渾身發顫,到底上了些年紀,經受不住寒氣侵襲,嘴唇上下打架,哆哆嗦嗦罵不出半個字來,只一雙矍鑠的眼陰戾如鷹隼,恨不得吞了宋婆子。

    宋婆子將頭一揚,腰桿兒一挺,拿著鼻孔瞧她,雄赳赳氣昂昂,愣是擺出一副女將軍的氣勢。

    王府婢子紛紛來攙扶老嬤嬤,另兩名架著希玉靈,亂糟糟地準備離開。

    希玉靈卻是甩開那女婢的手,纖白的衣袂飛揚,裹著曼妙的身子如蝶翼般朝崔沁奔來,

    “沁兒,年關將近,你一個人在這空空蕩蕩的書院如何是好,你聽我的話,你要打我要罵我都可以,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宋婆子面無表情往她跟前一攔,王府兩個侍女跟了來,在老嬤嬤示意下幾乎是半抱著希玉靈往外退。

    她柔泣的哭聲似魔音在崔沁耳邊環繞,崔沁靜靜覷著那帷帽,冷風微卷起半個角,露出記憶里依然熟悉的唇角,飽滿如菱,唇色微有些泛白,便是露個下頜都是極美的。

    那唇角也曾揚揚,夸她乖巧懂事,

    那唇角也曾切切,嗔她調皮搗蛋,

    那唇角更是曾沾著柔愛,貼在她額角告訴她,“沅沅,別怕,娘在,娘在.”

    天際的云團子漸漸散開,一抹稀薄的日光澆落而下,驅散了頭頂層疊的迷霧。

    崔沁也學記憶深處的她那般,朝著時光之外的那個“娘”揚了揚唇角,露出釋然的笑容。

    這個笑容并非是原諒希玉靈所為,而是徹底放下一個孩子對“娘”的執念。

    那道白色的纖影被拉扯著消失在了廊柱之后,只余一片衣角從風中掠過,不帶走任何一絲漣漪。

    院中的打斗已悄然結束,王府的侍衛迅速退離,兩個小廝頃刻間以詭異的姿勢從半空跌落,一個扶著樹干一口噴出一團血霧,另一個還未站穩,兩眼一翻直挺挺暈了過去。

    正打算盤問的崔沁,哪里顧得上懷疑,只交待人立即去請大夫。

    王府馬車行旅匆匆往回趕。

    婢子幫著老嬤嬤褪去了外襖,只留茶白的中衣,一人幫著她絞干中衣上殘余的水漬,只因希玉靈來的匆忙,她也未曾帶衣裳來,此刻只得忍凍受氣,那女婢欲脫下自己的外襖給她,被老嬤嬤喝斥,她這輩子都沒吃過這般苦頭,布滿皺褶的臉自是戾氣橫生。

    她冷笑覷著希玉靈,“我的姑奶奶,您也瞧見了,她就是個喂不熟的狼崽,無論你怎么對她好,她無動于衷,您還是放棄吧,莫要再自取其辱,糟蹋自己不說,連著我們這些奴婢跟著受罪。”

    希玉靈抱著個手爐倚著車壁坐,目光空洞無神,聞言柔媚的眸子罕見露出幾分冷色,

    “受罪?嬤嬤跟著我這么多年受過什么罪?”

    老嬤嬤臉色一僵,不再接話。

    希玉靈目色凄楚,眼角冷垂,腦海里浮現崔沁剛剛的模樣,幾乎是心若死灰道,

    “只要我活著一刻,我便不可能放棄她”

    老嬤嬤閉了閉眼,心中怒火騰起,復又睜開眼冷笑,

    “您以為這么做,她會被你給感動?不會的,她只會更加嫌棄你,而你呢,也不過是尋求自我安慰罷了.”

    老嬤嬤的話戳中了希玉靈的痛處,她倏忽抬眸,惡狠狠瞪過去,胸膛起伏不堪,

    “你.你一個老賤奴,憑什么對我指手畫腳..”

    她幾乎用盡一生的力氣說完這句話,旋即面色慘白如雪,兩眼一翻,身子軟趴趴倒了下去。

    “王妃!”

    婢子們均嚇出冷汗,老嬤嬤也是唬了一跳。

    回到王府,老嬤嬤著了風寒咳嗽不止,又被榮王給聲斥了一番,愈發郁郁病下,不過一宿的功夫,臉上風光不在,倒像是垂垂老矣。

    夜里,慕月笙自是收到了訊息,得知希玉靈還敢去招惹崔沁,也是氣得不輕。

    “江南的事如何了?”他寒聲質問藍青,

    藍青冷汗涔涔躬身回稟,“已差不多,您若是焦急,我這就去一封信,叫人即刻動手。”

    慕月笙凌冽的眸子掠過幾道寒芒,“動手吧,希家一出事,這位榮王妃該會鬧得榮王府雞犬不寧。”

    話說一半,他食指重重敲在案臺,“除夕之前,我要看到希嘯天的人頭!”

    “遵命!”

    .

    臘八一過便是年,各地書院均散了學。

    韓如霜在臘八當日陪著崔沁用完午膳,也收拾著包袱打算回府。

    “沁兒,我走之后,你便搬來沉香閣的暖閣住,先把這個冬熬過去。”

    “嗯,好。”

    二人挽著手,迎著午后的煦陽往外步去。

    院中的老梅枝丫冒出汩汩綠意,是這冬日里唯一一抹新綠。

    崔沁抬手撥弄著枝丫上的骨朵兒,薄綠包裹著一層粉嫩,再過些時日,必定梅香肆意。

    驕陽映襯的她臉頰白的發光,清暉灑在她眉梢,微風拂著發絲掠過,望她一眼便覺有春花秋月流淌心尖。

    韓如霜駐足,目光不加掩飾在她身上落了落,“你那小楷已遠近聞名,想必明年開春學徒更多,我們倆怕是招呼不過來,你得想個法子去將陳娘子請來。”韓如霜一點點幫著她打算。

    崔沁瞭望絢爛的冬陽頷首道,“歐陽娘子給我來了信,說是臘月十八是陳娘子婆母的五十大壽,屆時我也備上賀禮過去一趟,盡可能說服她明年開春過來授課。”

    “嗯,那就好,過幾日我便去善學書院的藏書閣,將《笠翁對韻》《朱子家訓》《曾廣賢文》《詩文平仄音律》這幾本書給抄過來,若論版本,善學書院的版本該是最好。”

    崔沁失笑拍著她的手背,“如此甚好,此事我還愁著呢,原想去一趟善學書院,既是你去我便省點心。”

    “哎呀,咱們姐妹就不說這些,你這數月來太累了,好生將養著,初一我來給你拜年。”韓如霜不是嘴碎之人,將幾樁事商議好,便匆匆朝她揮手出了山門。

    眼見崔沁跟著她邁出山門,韓如霜躬身入了馬車,還笑著朝她揚手,“別送了,別送了,外面風大,快進去吧”

    冬陽雖炫目,山門下的廣坪卻是冷風怒號,風刀子嘩啦啦刮著崔沁的臉頰,將她額前的散發吹起,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骨相極好,鼻梁英挺,眉峰雖細卻是極有韌勁,細看來竟是藏著幾分英氣,她的眉像她父親崔顥,雙眼明媚干凈,堪堪往那里一站,便是能映照天光。

    待她目送韓家馬車遠去,卻又瞧見一輛低調奢華的馬車駛來。

    崔沁微愣,瞧著車徽,仿佛是北崔老太太的車駕,她壓下心中驚異,連忙帶著眾人上前迎候。

    須臾,北崔老太太在崔沁大伯母劉氏的攙扶下,緩緩步下馬車。

    腳還未落地,先朝崔沁露了個溫和的笑臉。

    “沁丫頭,今日臘八,學堂都放學了,你該歇下了吧。”是嘮家常的語氣。

    出嫁慕月笙之前,崔沁極少有機會在崔老太太跟前露面,這般親昵倒是叫崔沁略有詫異,她還是笑盈盈上前施了一禮,

    “給堂祖母請安,給大伯母請安。”

    劉氏攙著老太太,臉上擠出幾分尷尬的笑,攏了攏耳鬢被風吹亂的發絲,睨著崔沁問道,

    “過得還好吧?”

    “挺好的。”崔沁淡笑回,旋即迎著一行人入了后院待客的怡翠樓。

    宋婆子著人擺了兩盆炭,前陣子又買了幾架屏風來,在正中圍出一個暖閣,又將旁人打發出去,只留她們三人說話。

    上了熱茶,暖了身子,老太太問起書院的事,崔沁一一作答,老太太便表明了來意。

    她拉著崔沁的手放在掌心,“孩子,自七月初七,至今日臘月初八,你與慕國公和離已近半年。”

    崔沁聞言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微垂著眼眸,并不接話。

    “早在你們和離不久,便有各路官夫人上門,探聽你的情況,皆被我回絕了。”

    崔沁微愣,“探聽我的去處?”

    “正是,”老太太漆灰的眼眸綴著笑意,“你們鬧別扭那段時間,慕國公脾氣極差,朝中本是風平浪靜,他竟是閑得整頓朝綱,將一眾官員給折騰慘了,諸位官員便托夫人來我府上說項,意思是想叫你與慕國公和好如初。”

    崔沁目露驚愕,“這怎么可能.”聽起來太匪夷所思,慕月笙怎么是這等公私不分的人,總不至于因著與她和離,將氣撒在旁人身上?

    不過很快她眸色轉冷,平靜糾正道,

    “堂祖母,我們并非是鬧別扭,我們已經和離,和離的意思是再無關系,您的來意我明了,此事還請莫要再提。”

    老太太聽了這話反倒是笑了起來,側頭與劉氏分說,“你瞧瞧,你瞧瞧,都說夫妻吵架床尾和,這兩孩子倒是當了真。”

    劉氏干笑了幾聲。

    “沁兒啊,慕國公脾性一向硬朗,你怎的也犯軸,那慕家是一旁的人家嗎?你嫁過去是多么風光的事,就這么悄悄和離了,旁人只當我們崔氏女犯了人家忌諱,被休回了府,好在慕國公高風亮節,言語間對你多有維護,可見是等著你回心轉意。”

    “孩子,聽祖母一句勸,你點個頭,過幾日我便開府辦宴,將慕國公請至府上,你們倆見了面,你說幾句軟話,便跟他回家,可好?”老太太側頭瞧她,語氣極為溫和。

    崔沁一瞬面色冷峭復又恢復如常,只是聲音依舊冷冷淡淡,將手從老太太掌心抽回,起身朝她施禮,

    “堂祖母好意我心領了,我心意已決,勿望多言。”

    老太太漆灰的眼底掠過幾絲怒騰,又硬生生壓下,

    “丫頭啊,你要知道,你曾經是慕月笙的女人,放眼京城,誰還敢娶你?你難道要真的當一輩子女夫子?”

    “不也挺好的嗎?”崔沁迎著她逼人的視線,微微冷笑,眼尾的淡漠直教人慪火,

    老太太吸著氣,垂下了眸,將手爐往旁邊一擱,心中怒火難消,平復了好半晌方吐出一口濁氣,撩眼看她,

    “我以為給你半年時間,你一人孤身在外,嘗了辛苦滋味便該回頭,看來是我小覷了你,你當真有些本事,行了,此事回頭再說,眼下年關已到,書院閉門散學,你也該回府,我今日帶了你大伯母來,便是為著此事,你大伯母也是誠心來接你的。”

    說著略帶威嚴的目光朝劉氏瞥去。

    劉氏僵硬著起身,朝崔沁露出尬笑來,“沁丫頭,你養在我膝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若當真想辦學,明年春再來書院便是,你先跟我回府過個年,一家人熱熱鬧鬧的才好,你那表兄我也留他在府上,你看可好?”

    老太太對她的態度很是滿意,再次看向崔沁。

    崔沁閉了閉眼,心頭涌上些許復雜的情緒。

    不管崔老太太和她大伯母有多少真心實意,崔沁心中依然是存著幾分感激。

    她默了默,撩起裙擺下拜道,

    “回堂祖母和大伯母的話,并非是我不知好歹,也并非是我要與崔家一刀兩斷,實則是沁兒不想拖累崔家,也不想連 不想連累亡父名聲。”

    崔老太太聞言臉色一變,“發生了什么事?”

    “希玉靈回來了。”

    “咣當”一聲,崔老太太的手爐滑落在地,一路滾到了崔沁身旁,漆灰的眸子隱隱泛著幾分嫌惡。

    屋內靜悄悄的,炭火呲呲燒的正旺,無色的炭煙模糊了老太太的視線,半晌她才閉上眼,沉沉擺了擺手,已無力說話。

    比起攀權富貴,這位老太君更懂得要明哲保身,一旦崔家名聲有損,便在京城權貴中抬不起頭來,如此一來,崔沁不棄也得棄。

    這個念頭一起,她朝崔沁招了招手,崔沁跪著往前挪了挪身子,老太太拉住了她的手,目光關切望她,

    “孩子,委屈了你,過幾日我著人送年貨給你”

    “不必了,您的心意我領了,我很好,真的。”崔沁終是眼底泛出淚光,

    老太太將她往懷里抱了抱,用手帕壓了壓眼角的淚意,起身往外走。

    反倒是劉氏松了一口氣似的,臨走前瞥了崔沁幾眼,跟著老太太身后離開。

    臘八一過,年味漸濃,燕山書院也開始置辦年貨,年底該是還有一次分紅,崔沁倒也大方,將一眾仆從叫來怡翠樓,各人準備了一個紅包,有管后廚和庫房的,分管學堂茶水點心的,打掃庭院,看家護院的,管外事采辦的,整整有二十來人,烏泱泱站了一屋子人。

    “書院歇課,你們累了數月也該休息一段時日,我這就給你們放假,你們各自回家過年,待開了春過了元宵再回來,這個月的銀錢不少你們的,并過年的紅包皆在這香囊里,回去替我問候你們父母長輩.”

    云碧得了崔沁吩咐,一個個分發下去。

    年紀小的丫頭們倒是捧著香囊樂滋滋的,迫不及待想打開瞧一瞧,又顧忌著崔沁坐在上方,紅著臉將香囊給收回兜里,怯怯道,

    “謝謝娘子。”

    至于那幾位管事倒是拿著香囊面面相覷,

    管庫房的姚嫂子帶頭說道,

    “娘子,奴婢不打算回去過年,奴婢家里只有一個弟弟,弟弟雖好,可那弟媳卻難相處,奴婢這一回去銀錢被她討要了不說,少不得還得看人臉色..”

    她這一開口,其他幾位管事跟著說項,七七八八說了一堆理由,這么一來,倒是有一大半要留下來。

    聽著雖是合情合理,可崔沁原先在崔家待了那么多年,家中奴仆來去極多,無論家中底細如何,過年時誰都想回家看上一眼。

    崔沁不動聲色抱著暖爐,一個個打量過去。

    前陣子過于忙碌,從未有閑暇料理這些仆從,如今瞧著,這一個個氣度從容,眸眼干脆利落,再回想近來書院諸事的料理,才恍覺這些人哪里像是生手,一個個能干得很。

    譬如這外事采辦,她平日定下名錄,給個定額的銀子,那霍嫂子也從未坑過聲,她說什么便是什么,至于那采辦來的東西,好像也從未出過差錯..等等,不僅是沒出差錯,而是好過預期。

    崔沁給的銀子是有限的,可買來的貨卻是好貨。

    這不奇怪嗎?

    再說那灶房的徐嬸子,甭管她如何壓開支,徐嬸子給她做的飲食總是不差,偶爾還悄悄煮些燕窩,更奇怪的是那張婆子,明明看起來極為憨厚,做事卻賊精明,自從她來了后,崔沁幾乎每日山珍海味,如今都養胖半圈。

    更不消說那以一敵二的劉二和陳七,這兩個小廝雖是面生,可眉眼極為清秀,與慕月笙身邊那些小廝氣度如出一轍,想來是一個地方培養出來的。

    這一樁樁捋下來,崔沁已心如明鏡。

    她接過云碧遞來的茶,淺淺啜了一口,“成吧,要回去的,現在便收拾東西走。”

    大約有四個小丫頭高高興興拿著紅包離開,其余的站著紋絲不動。

    崔沁手輕輕在青花瓷竹節紋的茶柄細細撫動,目光逡巡著剩下的人,幽幽問道,

    “你們當中有多少人是慕月笙派來的?”

    崔沁話音一落,現場半數人都變了色,剩下的人也都面面相覷,紛紛裝死不言。

    宋婆子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并不曾與慕月笙聯絡過,只是每次出去采辦,總能恰到好處遇到合適的人,她便心中有數,一概收下。

    可如今都被崔沁給擰了出來,是不是連她也要懷疑了?

    宋婆子心中七上八下,有些不知該如何收場。

    她倒不是擔心被崔沁趕走,她擔心的是她若走了,誰來照顧崔沁?一時急上心頭,也是無計可施。

    崔沁問完那句話,慢騰騰喝著茶,見屋內眾人神色各異,便覺好笑,

    “我也不為難你們,都回去吧,我這里不需要你們。”

    她將茶杯一放,十幾來個人悉數撲通跪了下來。

    “夫人,您趕我們走,才是為難我們,若是國公爺曉得我們落了破綻,定是饒不了,懇求夫人憐惜,留我們一條賤命!”

    “求夫人憐惜..”

    不知是誰起的頭,竟是都哭了起來,一個個磕頭如搗蒜。

    崔沁也不動怒,只扭頭吩咐云碧道,“去找兩塊板子來。”

    云碧俏生生瞪了眾人一眼,麻溜去了后院翻尋,最后在庫房找到兩塊板子,

    “姑娘,姑娘,可奇怪了,奴婢好些日子沒去瞧那庫房,如今那庫房居然滿滿當當的,咱們什么時候置辦了這么多年貨?”

    那管庫房的姚嫂子和管采辦的霍嫂子齊齊垂下了眼。

    崔沁覷著她們不怒反笑,“自然是她們干的好事!”

    “巧姐兒,去取筆墨。”

    不消片刻,巧姐兒筆墨拿來,崔沁當即將板子一放,抬筆寫下一行字,

    寫完她便揚聲吩咐,“劉二,將這塊板子掛去門口!”

    劉二麻溜躬身向前,貓著頭瞥了一眼那木板,瞧見那一行字,登時嚇得再次撲通跪下,

    “夫啊不,娘子,娘子這不成啊,您不能這么寫!”

    崔沁皮笑肉不笑道,“我寫什么不寫什么,竟是要聽你吩咐?那我要你作甚?你看著辦,要么將板子掛上去,要么離開!”

    劉二臉色一白,腰背一軟,癱坐在地。

    他目光艱澀地在木板上來回逡巡,腦海里浮現葛俊交待的話,最終咬了咬牙,面若死灰將那板子給抗在肩上,

    “小的這就去掛!”

    他人還沒出門,崔沁又在另外一塊板子上寫下一行字,

    “陳七,你把這塊也去掛上!”

    陳七探頭探腦瞄了一眼那木板,看清內容,目光發燙似的挪開,躬著身子哭笑不得,

    “娘子,這..這是掉腦袋的事啊.”

    云碧在一旁聳聳肩,涼颼颼道,“那你就滾唄,我們書院可不要當奸細的!”

    有了劉二忍辱負重在前,陳七把心一橫,將另外那塊板子給扛起,大步朝門口走去。

    其他皆是女流之輩,崔沁也懶得去責備,揮揮手示意她們退下。

    人一遣散,宋婆子滿臉愧色跪了下來,

    “姑娘,是老奴失誤,竟是叫慕家鉆了空子。”

    云碧苦笑著擺擺手,“也不能怪你,這里頭還有兩個人是我買來的。”

    崔沁聽著這話若有所思,朝宋婆子溫聲道,“嬤嬤起身,與你無關。”

    宋婆子是她和離當天遇上的,彼時慕月笙去裴府料理喪事,怎么都不可能會安排人來,自然是懷疑不到宋婆子身上。

    宋婆子又問,“那您打算怎么辦?”

    崔沁平視前方,不假思索道,“不接受嗟來之食,我不想與旁人再有任何牽扯,更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

    宋婆子明了,看來崔沁是打算趁著過年,重新甄選人手。

    是日夜,街上燈火輝煌。

    年關的曲江園兩側,哪怕是入夜依舊人滿為患,遙見有商船遠遠往渡口駛來,等候許久的各家管事齊哄哄涌上去搶那南海來的舶來品。每年到這個時節,便是錢賤貨俏。

    慕月笙從南郊大營清點營田回京,路上恰恰遇見喝醉酒的文玉,順帶捎了他一把,將人丟入馬車。

    文玉渾身酒氣,隱隱還夾著些花紅酒綠的香氣,刺鼻得很。

    慕月笙嫌棄地將他往旁邊一丟,冷聲問道,“你這是打哪里來?你尋花問柳,不擔心你家母夜叉生氣?”

    文玉喝的眼神微醺,眼下一片醉紅,懶懶癱在角落里,覷著他道,“你懂什么,這女人呢,也不能日日由著她,偶爾得給她點教訓,否則她以為我還真沒了她不行!”

    慕月笙便知這回怕是鬧僵了,也懶得搭理文玉,手撐著額閉目養神。

    文玉見他不說話,屁顛顛爬到他身邊,笑嘻嘻扯了扯他的袖子,問道,

    “對了,你與崔娘子如何了?”

    慕月笙沒好氣瞪了他一眼,隨口應付道,“很好。”

    “啊?很好?她肯理會你了?”文玉吃了一驚,眼底興致濃濃。

    慕月笙唇角染了些許笑意,淡聲道,

    “近來挺好,相安無事。”

    文玉瞅著他那沒出息的樣子,癟了癟嘴,“挺好跟相安無事是兩碼事。”

    慕月笙笑了笑,置若罔聞。

    也不知是酒意催人,還是一時興起,文玉掀簾瞧了瞧外頭的光景,見這里離燕雀山很近,便推搡著慕月笙道,

    “允之,今夜月朗星稀,不若你裝作遠歸旅人,去書院探一探香閨,臘八已過,書院散學,她定是清閑得很,沒準瞧見你便高興.”

    慕月笙聞言神色微動,一貫清冷的眉梢如有春光駐足,竟是掠過一絲難有的悸動。

    亥時初刻,慕月笙的馬車緩緩抵達燕山書院。

    月色將山門前的廣坪照得白亮,薄煙微籠在山腰,將一應翹檐脊獸給遮掩,偶有燕雀從云霧中穿梭而過,嘰喳一聲,為夜色添了幾分生氣。

    書院靜得出奇,恍若無人。

    文玉打著酒嗝,將清雋秀逸的年輕閣老給拖下了馬車。

    慕月笙不是踟躕的性子,雖是對她的行蹤乃至每日吃食了如指掌,卻是沒把握她肯不肯見他,上次闖入她香閨將她氣得不輕,慕月笙也知該要緩著來,以至于愣在山門下,駐足不前。

    由心,自是想她的,哪怕看一眼也好。

    月光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清朗的眉眼斂著情緒,覆在睫上的月沙似薄霜。

    文玉見他徘徊不前,愣沖沖往前拍門,

    “來來來,我去幫你敲門!”

    “咚咚咚!”三聲喧響打破了夜的寧靜。

    門被吱呀一聲被從里拉開,頭頂一片暈黃的燈芒似天光灑落,一下子掠走慕月笙眉眼間的清冷和矜貴,渾身籠罩著難以言喻的雅致。

    只見一穿著黑袍的小廝懷里扛著一塊牌子,半闔著眼打著哈欠朝來人瞧去,待看清那張逼人的俊臉時,嚇得打了個哆嗦,忙不迭將懷里的牌子給丟去側邊。

    可惜,已經遲了。

    上頭那明晃晃“狗與慕月笙不得進”的字樣,清清楚楚撞入了文玉的眼簾,他登時酒醒了大半,驚愕地指著那被丟在門角的牌子,

    “這這怎么回事?”

    話未問完,撩眼往后看,又一個黑衣小廝探出一個頭,仿佛是剛睡醒,眼神迷迷茫茫的,他頭頂也扛著一塊牌子,

    “不對,狗能進,慕月笙不能!”

    陳七對上慕月笙陰沉的視線,瞬間嚇蒙了,牌子往下一滑,恰恰滑落在他雙手,他抱著牌子直挺挺跪下,

    “主子饒命啊!”

    “我們露餡了,今天夫人把我們所有人都給揪了出來,還要趕我們走!嗚嗚嗚!”

    他們哪里敢真的掛上去,只得裝模作樣扛在身上。

    文玉瞠目結舌欣賞完這一出戲,到最后竟是笑得直不起腰來,他撐著門框,指著那兩塊牌子問慕月笙道,

    “我的首輔大人,這就是你所說的‘相處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