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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天際的云團越積越厚, 紛紛擾擾,竟是下起了小雪。遠處曲江園的喧囂糜樂, 伴隨著金碧輝煌的畫舫游船漸行漸遠。

    燈火飄搖, 竟是被這雪也妝點出幾分清寂。

    攬月閣是燕雀山最高的一處樓閣,恰恰坐落在半山腰,正對著曲江園的方向。

    宋婆子提著一盞風燈置于一旁, 陪著崔沁賞夜景。

    崔沁裹著一件銀白色的銀鼠皮披襖, 烏黑的發絲挽成一個隨云髻,只插了一支白玉簪子, 一張俏白的小臉陷在軟軟的白色兔毛里, 越發顯得玉雪嬌媚。

    慕月笙清湛的身影踏破漫天細雪, 自長廊逆風而上, 裹挾著一股莫名的凄楚掠至廊蕪下。

    他凝望憑欄遠眺的人兒, 她眉目清淡, 氣質清絕,仿佛這世間喧囂,人間苦樂皆是過眼云煙, 她如隔岸觀火, 不染半點煙塵。

    “沅沅.”他嗓音沉的駭人。

    崔沁回眸對上他寒潭般的眸眼, 黑漆漆的, 深不見底。

    她并不意外, 更好像在此處等候他似的。

    宋婆子悄悄退下。

    二人隔著一個燃燒正旺的炭盆,明煙繚繞, 凄凄楚楚, 相望不語。

    一時間天地的雪霧越來越大, 密厚的風雪將整個攬月閣包裹其中,也將二人隔絕在煙塵之外。

    崔沁默了片刻, 開門見山道,“將你的人帶走吧,你的好意我領了。”

    慕月笙負手而立,眸色冷冷沉沉,并不接話。

    崔沁再道,“我知曉你的心意,是擔心我過得不好,可是你并不知道,受人恩惠我過得會更不好,這不是我該得的,俗話說,有幾分能耐便吃多大口飯,我胸無大志,也沒有要與誰爭鋒之心,只求在這世間有一方天地能容我喘息,沒有人干擾,不用看人臉色,簡單純粹過日子。”

    “我不過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也無欲無求,你就當我混日子罷了,有難處的時候我不會覺得難,有苦頭吃我也不會覺得苦,高興或許笑一聲,僅此而已,若是有人與我牽絆,反而叫我不自在。”

    “你可明白?”

    崔沁眸眼黑亮,清透如水,就是太透了,這世間的萬家燈火五光十色在她眼底掀不起半點漣漪。

    慕月笙滿腔的話,被她堵住,嗓子黏住似的,竟是開不了口。

    留她?她已如羽化登仙,似要離去。

    就這般放手?心底又有個強烈的聲音叫囂,欲將她給拽回來。

    苦澀在舌尖打轉,隔著煙火,慕月笙眸宇凝然朝她伸手,

    “高處不勝寒,沅沅,你跟我回家。”

    崔沁凝望那寬大的手心,布滿粗糲,竟是那般熟悉,它曾多少回摩挲著她軟柔的手背,為她取暖,與她嬉戲。

    崔沁淚意盡化作苦笑,仰眸迎視他清雋的眉眼,

    “慕月笙,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你屢次追來燕雀山,三番欲叫我跟你回去,到底是因為喜歡我,舍不得我,還是因為不甘心?”

    崔沁的笑容依然昳麗,卻是清透如煙,在她唇角一閃而逝。

    他不情不愿與她處了半年,哪里能抵得過他與裴音二十年。

    談愛簡直是可笑。

    不甘心罷了。

    “不甘心一個事無巨細照料你的小妻子,陡然間從你生命里抽離,你不適應,也不習慣被人拒絕,所以不顧一切,想要將她拽回去?”崔沁聲音清清郎朗,如珠玉墜地。

    慕月笙聞言一怔,幾乎愣了半晌,咀嚼她這話的意思。

    有區別嗎?

    他眉目微怔,清湛的眼底掠過幾分茫然,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已然有些不快。

    崔沁將他的表情收在眼底,失笑一聲,“慕月笙,或許你從來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

    “你且回吧,將你的人帶走,我們,真的不要再這樣下去。”

    雪花漫天飛舞,頃刻間將她的聲音吞沒。

    慕月笙閉了閉眼,一股郁結之氣從腹部緩緩升騰,終從胸口吁出。

    舌尖抵著右頜,半晌沒說出一個字來。

    他也不是死纏爛打之人,事不過三,這已是第三次。

    再糾纏下去,他便不是慕月笙。

    不管是不舍也好,不甘也罷,他都不能再邁步。

    慕月笙將所有情緒掩在黑睫之下,眉梢那道暉光也兀自消散,只余一片清明。

    “好,你答應我一個要求,我便從此不再干涉你的事,也不踏入燕雀山半步。”

    崔沁頓了頓,“什么事?”

    “這些人你留下,那些東西你也留下,明日一早我著葛俊將他們的賣身契送來,今后他們都是你的人,我不再過問,也不會再打聽你的消息。”

    慕月笙語氣平靜甚至是冷然,恢復了往日那一貫清冷的閣老氣場。

    崔沁垂著眸沒有答復,眉間微蹙顯然是不樂意。

    慕月笙再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幾個人,那點年貨,難道還不及我們曾經的夫妻情分?”

    他此話一道出,過往的點點滴滴,甚至是恩愛纏綿,皆在二人腦海里晃過,一時無語凝噎。

    半晌,崔沁緩緩點了頭。

    慕月笙清寂的身影孤絕挺拔,在這一片風雨里愈發顯得高大偉岸。

    腳步黏住似的,卻不得不離開。

    慕月笙驀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現出,不消片刻又被風雪給掩蓋。

    他朝崔沁頷首,“我走了,你保重。”

    崔沁唇角自始至終掛著恬淡的笑容,凝望他,目送他轉身,他湛藍的衣角如風刃一般,從廊蕪掠下,輾轉幾道廊柱,如影似風,頃刻沒入風雪里。

    暗處,慕月笙回眸。

    夜色深沉,遠處燈火漸漸褪去,只余她一雙明眸熠熠生輝,長睫密如鴉羽。

    慕月笙心底驀地騰起一股密密麻麻的痛楚,轉身,她的倩影漸漸縮成一道雪點,漸而消失不見。

    確信,她已從他的朝朝暮暮,徹底抽離。

    回到慕府,慕月笙便吩咐葛俊將燕雀山一行人的賣身契備好,

    他疲憊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手摁著眉心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

    “斬斷與燕雀山一切來往,符箭和鳥鴿皆收回來,以后不再過問那邊的事。”

    葛俊聞言雙目駭然瞪大,

    這是要徹底放手的意思?

    他支支吾吾半晌,“那那希家的事呢?”

    慕月笙抬起惺忪的眸子覷他,“這件事不能半途而廢,我給她報了仇,她心里才能舒坦,日子才能過踏實。”

    崔沁嫁給他時,十二分心都在他身上。

    他天地寬大,能給她一兩分心思便已不錯。

    給她父親報仇,算是為她盡最后一點心意。

    揮揮手示意葛俊退下,慕月笙抬袖一道勁風將窗臺下那盞燭燈給熄滅,屋內陷入一片漆黑。

    他黝黑的眸子怔然望著窗外,雪越來越大,在天地間鋪開一道幕簾。

    崔沁的話在他腦海里滾過,她最初嫁過來時,他確實不情不愿,不過是履行一個丈夫的責任,后來漸漸的發現她的好,自是想跟她長久過下去,以崔沁對他的仰慕,以他的身份地位,他自從未想過崔沁會離開他,也自信地認為崔沁會永遠倚靠在榮恩堂的門口等他。

    直到她真的離開,起初當她鬧脾氣,以為哄一哄她會回頭,漸漸地,發現她心意越來越堅定,到今天她問出這句話,慕月笙才恍覺,他對她到底是一番怎樣的情愫,他需要時間去明白。

    大雪連著下了五日,直到臘月十五這一日,方才放晴。

    崔沁的馬車緩緩朝城中安業坊駛去,馬車四角均被凍出了冰凌子,一根根垂落在檐角,迎著朝暉,一點一點消融。

    今日是吏部文選清吏司主事家陳老夫人的壽辰,陳大人官雖不大,級別也不高,卻是掌著要務,前來賀壽的不絕于道,門庭若市。

    崔沁攜厚禮與歐陽 禮與歐陽娘子一道拜訪了陳老夫人,陳老夫人原是沒把崔沁放在眼里,只因崔沁給她送來了一把紫砂壺,這紫砂壺來歷不簡單,正是當代名家徐慶元老先生所制。

    “聽聞徐老已多年不親自動手,崔娘子如何請得動他老人家?”陳老夫人愛不釋手把玩那紫砂壺,笑瞇瞇問崔沁。

    崔沁垂眸一笑,回道,“我亡父曾與老先生有些許交情,我給他去了一封信,再三懇求老先生替我制一把壺,老先生想必是無可奈何才應下,今后我是斷沒臉再叨擾老人家了。”

    “原來如此.”陳老夫人眼底現出幾分滿意。

    徐慶元遠在宜興,超脫世外,等閑權貴他皆不放在眼里,今日得了這一把壺大約是可以傳承。

    陳老夫人哪里好再駁崔沁面子,便撩眼冷聲吩咐那站著的陳娘子,

    “老大家的,既是人家崔山長看上了你,你便去幫幫忙,只一件事,切莫給我們陳家丟臉,定要規規矩矩的才行!”

    陳娘子喜不自禁行了個大禮,“媳婦遵命!”

    宴后,陳娘子邀崔沁與歐陽娘子去她院落閑坐,路過垂花廳瞧見一眾年輕男女在那投壺射覆。

    今日天氣大好,院子里的積雪已被清掃干凈,垂花廳前的梅花開得正艷,鶯鶯燕燕悶了些許時日,均聚在院子里嬉戲。

    原先三人不打算去湊熱鬧,只因廳內一道清秀的身影回眸,不經意瞧見了崔沁,登時神色一亮,大步朝她走來。

    “崔娘子!”陸云湛拱手朝她一揖,復又與歐陽娘子與陳娘子見禮。

    “陸世子安好,上次世子幫我立女戶,我還不曾當面致謝!”崔沁朝他福了福身,鄭重一禮。

    陸云湛清朗一笑,迎著絢爛的冬陽,面龐白凈發光,奪目得叫人驚艷。

    “崔娘子,我就知道今日能在這里遇上你,瞧瞧,我給你帶什么來了!”

    陸云湛從袖兜里掏出一卷畫軸,往崔沁眼前一遞。

    崔沁神色難掩激動,幾乎是輕顫著問,“這是四時景圖?”

    “正是!崔娘子不是想臨摹嗎?不若請陳娘子尋個地方,正好也讓我等瞻仰娘子超絕的畫藝!”

    “也好!崔司業這四時景圖,聞名遐邇,我卻是從未見過,今日能見上一幅也是福氣!”歐陽娘子面帶期待望著崔沁。

    崔沁應了下來。

    陸云湛到底是年輕男子,雖年紀比崔沁要小,卻還是得避嫌,只能選人多之處,陳娘子便干脆著人在垂花廳內的暖閣擺下筆墨紙硯,用的是如今市面上最好的澄心堂紙。

    一眾年輕姑娘少爺,并一些年輕的娘子夫人均聞訊而來。

    陸云湛親自將那四時景之秋楓落日圖展示在畫架上,崔沁凝望那三尺見方的畫卷,左下方畫的是暮山上火紅鮮艷的秋楓,斜對角則是一輪碩大的圓日懸浮于粼粼水面之上,半江水被染得通紅,那粼粼的水光竟也生動至極。

    這幅圖無論是構景還是設色都極為大膽,可運筆卻又格外細膩,幾乎是將畫者的本事發揮到了極致。

    歐陽娘子在一旁駐足半晌,贊不絕口。

    “崔司業于繪畫上的天賦冠絕天下,可惜英年早逝.”

    崔沁細細觀賞一番,便坐下來開始動筆。

    她父親雖去世的早,卻留下不少墨寶給她,這么多年她孤身一人,幾乎就靠這些畫卷詩書打發時間,父親的每一幅畫,她閉著眼都能絲毫不差臨摹下來,這幅畫即便是第一次見,可那畫風和設色技巧卻是極為熟悉。

    崔沁臨摹她父親的本事,早已爐火純青。

    蘭花紋的袖口用木夾輕輕夾住,露出一小截皓白柔細的手腕來,她信手執筆,筆端一觸宣紙,便是行云流水般不帶絲毫猶疑,筆下那楓葉暮山,游船漁夫,竟是在纖纖素手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暖閣內鴉雀無聲,人人聚精會神跟隨崔沁那玉手所動。

    陸云湛因個子秀挺,又是出了名的溫潤公子,竟是被人擠到了后方,他也想親眼觀賞崔沁作畫,只因桌案左右人群環繞,幾乎將他視線堵了個正著。

    瞧不見崔沁筆下的紙,倒是能清楚看到她白皙柔靜的側臉。

    目光觸及她瑩潤如玉的臉頰,陸云湛幾乎是發燙似的挪開眼,耳根不由自主泛紅,從小到大良好的教養告訴他,不能這般盯著一位姑娘瞧。

    只是崔沁仿佛是一束光,在座諸人都注視著她,他又何必躲躲閃閃。

    陸云湛復又深吸一口氣,將視線挪過去。

    崔沁今日打扮極為素凈,只因來赴宴,才在發髻上插了一支銀鎏金的寶藍鑲嵌玉蘭花的珠釵,晶瑩剔透的耳垂上綴著一對米粒南珠耳墜,極為素雅。

    崔沁近來時常出入人前,有意打扮地低調來遮住幾分容色。

    她的明媚聚在眸眼深處,不細細琢磨還瞧不出來。

    陸云湛一手負后,唇角覆著清潤的笑,凝望她不曾挪眼半分。

    無論是曲江園那日墨灑青山的渾然天成,還是今日行云流水的瑰麗秋光,抑或是那張姝艷明秀的臉,都讓陸云湛如癡如醉,以至怦然心動。

    可偏偏,他們一個是尊貴的侯府世子,一個是崔家遠房落魄的孤女,身份天差地別。

    他的心仿佛裂開了一條縫隙,那汩酸酸澀澀,患得患失的情緒緩緩滲入進去,將他胸膛幾乎脹滿,他一時怔立在那里,默然不語。

    直到柳朝天打簾進來,一眼瞧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聳肩將他撞了撞,在他耳邊低聲警告,

    “別人看畫,你卻盯著人瞧,小心被罵登徒子!”

    陸云湛如被冷水澆醒,驀地垂下眸,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咬了咬唇,掩下心間千頭萬緒,側頭望他問道,“你怎么來了?”

    柳朝天鄙夷哼了幾聲,走到前方踮著腳去瞧崔沁作畫,

    整整一個時辰,暖閣內的看客只增不減,人人輕言細語,不敢喧嘩。

    待崔沁畫就,云碧小心翼翼將畫卷展于原畫之下,眾人上前圍觀。

    起先是驚艷崔沁畫技之高超,一眼竟然分辨不出哪是原畫,哪是臨摹。

    到后來不知誰起意,一寸一寸去比對,試圖找到兩幅畫蛛絲馬跡的不同。

    暖閣內歡聲笑語相疊,經久不息。

    天色漸晚,客人依次離開,崔沁將陸云湛的原畫給卷好收起,鄭重遞于他手中,

    “多謝世子圓了我的夙愿。”

    “應該的。”陸云湛已恢復如常,只眸眼深處依舊綴著少許春光,

    “崔娘子,敢問這兩幅畫如何分辨真假?”

    崔沁見陸云湛神色認真,不由失笑,轉身指了指自己那畫卷左下樹叢,只見那條蜿蜒入林海深處的石徑上散落幾片楓葉,崔沁指著其中一枚楓葉道,

    “我將落款刻在這里!”

    陸云湛探頭一瞧,分辨出那楓葉上歪歪斜斜寫下“沅沅”二字,不由愣神。

    她小名叫沅沅?

    心里莫名流淌幾分躁動,陸云湛不自然地笑了笑,直起身子朝她施了一禮,

    “受教了。”

    隨后在柳朝天百般催促下,匆匆離開。

    除夕將至,一場大雪將京城裝點成冰雪世界。

    燕雀山前的廣坪上被覆上一層厚厚的白雪,皚皚無暇,光潔似皎月,便是鳥兒都不曾掠過,恰恰附近的幼童發現了這塊瑰寶,三三兩兩齊齊甬至此處,抓著雪團兒相互扔砸,須臾,那一望無垠的廣坪便是凌亂不堪,不忍入目。

    崔沁被巧姐兒和云碧簇擁著來山門前賞雪,不料那滿坪的雪已被破壞殆盡,巧姐兒氣得跳出去,與那幫小孩爭辯,爭辯不成,反倒是被玉雪可愛的小娃給扔了幾個雪團子,巧姐兒被砸中了鼻子,鼻頭泛紅,疼得厲害,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云碧在一旁慫恿著她,“你哭什么,砸回去啊,快去,我們姑娘身邊可不要吃虧的人!”

    巧姐兒聞言擦干眼淚,將鼻涕往袖子上一揩,抓起雪團,兇巴巴沖了過去。

    頃刻間,孩子們在蒼天皓雪里滾作一團。

    崔沁被那片歡聲笑語給感染,迎著西垂的斜陽笑靨如花。

    與此同時,京城南門口,數輛囚車載著幾位瞧不清模樣,渾身血污的白囚,沿著朱雀大街緩緩朝大理寺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