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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6 章

    初冬的晨陽光線綿長柔細, 如微光從云層澆落,驅不散刺骨的寒意。

    翠竹居的窗下, 窗蒲被撐開, 晨曦洋洋灑灑落在桌案,映出屋子里一片亮堂。

    崔沁左手打著算盤,右手記錄著近來的開支, 賬簿上只余兩千八兩銀子。入了冬后, 孩子們的伙食添了樣菊花暖鍋,學堂里也擺了炭盆, 太差的炭擔心熏著人, 只得買些銀炭用著, 這么一來, 開支又大了。

    崔沁算了下這個月還需要支出的銀子, 玉手撐著下顎, 蛾眉淡蹙。原先常聽大嫂說家難當,現下親身經歷,體會欲深。

    起先接納學徒, 她幾乎來者不拒, 束脩雖是有個定數, 可人家爹娘吆幾句苦她便心軟, 以己推人, 便收了不少窮人家的孩子,話雖如此, 她倒是不后悔, 只是明年該定個章程來, 開辦書院,便是要為整個書院的長遠負責, 不能意氣用事。

    除此之外,書院現有六十名女徒,伙食成了第一要務,后院灶房人手缺不得,原先只有一個婆子并兩個粗使丫頭,皆是宋婆子從牙行買來的,眼下還得再添一個。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宋婆子穿著件褐色比甲端著個木盤進來,盤子里盛著一碗百合銀耳枸杞粥,近來崔沁時常覺得嗓子癢澀,宋婆子一早便用砂鍋給溫煮了一小鍋粥供她吃。

    崔沁朝她露出明麗的笑容來,“嬤嬤,您今日得去牙行再給我找個灶房的婆子來。”

    宋婆子將粥碗端至她跟前,一邊伺候著她用,溫聲回道,“姑娘,從牙行買婆子費錢,老奴想了個法子,這附近燕園不是住著人家么,老奴待會便上門去探聽,瞧瞧有沒有人樂意來這邊搭把手,也就一頓午膳的事,既解了咱們燃眉之急,也不用再多養一個人。”

    “嬤嬤所言極是。”

    崔沁喝完粥食,思量了一會又道,“咱們護院還是多了些,我瞧著上次那兩個小廝便很不錯,其他兩個便遣了吧。”

    宋婆子眉峰微動,到底沒說什么。

    快到晌午時,宋婆子從附近一農戶家里領了個婆子來,那婆子年紀大約五十上下,笑起來滿臉褶皺,見牙不見眼,瞧著是個淳樸的,只是手里也拉扯著五歲大的男童,拘拘束束道,

    “姑娘,老婆子沒旁的,就這孫子得照看著,他一人也吃不來多少,您放心,他能捉鳥捕魚,還能掃掃庭院,絕不白吃您的。”

    “您說的哪里話,人多也熱鬧些。”崔沁含笑道,她穿著件湖水綠的小襖,配上一條水波紋的綠色長裙,如出水芙蓉。

    男童略有些面生,躲在張婆子身后,只一雙黑啾啾的眼眸怯怯瞥著崔沁,直到巧姐兒從兜里掏出一個糖果遞給他,他方才咧嘴露出一口白牙,笑起來倒是與張婆子有幾分相似。

    崔沁上午上了一堂課,下午的課業悉數交給韓如霜,留下云碧看顧書院,帶著宋婆子出了門。昨夜她端端正正寫了一冊《靈飛經》,《靈飛經》是小楷入門之物,家中習字的孩子人手一本,必定受書齋喜愛,她便打算尋一書齋將這字帖給刊印了,看能不能賣出幾個銀子,這樣一來,細水長流的,書院也能有些進項。

    大晉商貿繁榮,繁榮到什么境地呢,便是相關的行當已集中于一處開鋪,譬如要買筆墨紙硯書冊,最好的去處便是銅鑼街,銅鑼街在曲江園西運河兩側。此處商肆林立,畫舫疊疊浮浮堆在河岸。三步一書齋,五步一硯鋪,光是賣湖州毛筆的鋪子便有五家,街上行人不多不少,比起茶樓酒肆街市,這里于喧囂中多了幾分寧靜。

    崔沁并不急著入鋪談生意,只是先遣宋婆子打探了一番底細,隨后轉了一圈,挑中最大的成安書鋪走了進去。

    那位鄭掌柜一眼便瞧中了崔沁的字,只是到底是個精明的商人,口風不漏半句,只不痛不癢夸了幾句,端詳片刻,語鋒一轉,

    “娘子請知悉,近來市面字帖繁多,良莠不齊,世人大都慕有名之輩,您這帖子我可以刊印,怕是掙不了多少錢。”

    鄭掌柜的是個人精,能逼得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出來賣字,必定是家里窮困,怕是隨意給她一點銀子便能打發。

    崔沁不笨,從這鄭掌柜的言語間可以窺探出,他應是欣賞這字帖,之所以語焉不詳是想壓價。

    她朝宋婆子使了個眼色,宋婆子立即上前與他理論,宋婆子不懂詩書,卻是能言善辯。

    崔沁坐在一旁喝茶,淡定瞧著二人唾沫橫飛,討價還價,最后那鄭掌柜的胡須一捋,將老臉別到一旁道,“三百兩銀子,不能再多,買斷價!”

    宋婆子一聽眼珠子差點瞪出,“真是奸商,誰給你買斷呢,我們要分紅!”

    “喲喲喲,我的大小姐呀,買個字還想分成呀!”鄭掌柜半是驚愕半是輕哼。

    崔沁從他神色也算是了悟,對方是吃定她缺錢不肯松口,便利落起身,示意宋婆子將字帖拿起,

    “咱們走吧。”

    主仆二人款款出了書鋪。

    小二打屏風后繞了出來,探頭探腦地追隨著崔沁的背影,扭頭問撥動算盤的鄭掌柜道,

    “掌柜的,您真的放她們走?小的瞧著那字跡是真的不錯,定是不愁銷路!”

    “急什么!”鄭掌柜八風不動,眉都不抬,氣定神閑道,“她穿著普通,身無飾品,那氣質又像是深閨大戶人家的小姐,必定是遭遇了大事,否則能折節來賣字帖?整個銅鑼街沒我做不成的生意,等著吧,她定回頭找我。”

    烏金西沉,天際覆上薄薄的云霞,如美人蛾眉,嫵媚絢麗。

    崔沁與宋婆子自斜對面另外一家書鋪出來,那小廝恭恭敬敬將二人送至門口,連那何掌柜的也是拄著拐杖在門口相送。

    成安書鋪的小二瞧見這一幕連忙跑入內間,將事情稟報鄭掌柜,

    “掌柜的,那小娘子瞧著是與對面的何家書鋪達成買賣了,怎么辦?這檔子生意被搶了嗎?”

    銅鑼街的人皆知鄭掌柜與何掌柜不和,二人幾乎是日日打擂臺,只是成安書鋪勢大,是遠近最有名的書鋪,何掌柜的一直被壓一頭。

    鄭掌柜聞言果然臉色一青,將碗筷一丟,疾步踱出,至門口瞧見崔沁與宋婆子笑語嫣然,順著人流相攜往回走,臉色登時難看得緊,再瞥一眼那死對頭,只見老何遠遠地將那拐杖朝他捅了捅,十分得意,鄭掌柜把心一橫,招來小廝,

    “去,把人給我攔進來!”

    片刻后,崔沁與宋婆子不情不愿跟著那小廝從側門進了成安書鋪,那鄭掌柜的立在桌后瞧見了崔沁,艱難擠出一個笑容,施禮道,

    “給娘子道罪,實不相瞞,在下看中了娘子的字帖,那何家書鋪雖有些名聲,到底是小門小鋪,我這成安書鋪在各地還有分號,您隨意去外頭打聽,便知嵩山書院和善學書院山門下,皆有我們的書鋪,娘子與他做生意,就算賺怕是也賺不了多少。”

    崔沁淡淡籠著衣袖,便如鄭掌柜剛剛那般八風不動,慢條斯理回道,

    “做生意講究緣分,先前忘了跟鄭掌柜說,我是燕山書院的山長,并非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我此番前來,并非只為字帖一事,自是還有其他生意可做,您先仔細思量了再回我的話。”

    崔沁垂眸接過宋婆子遞過來的熱茶,小抿了一口,那君山毛尖緩緩沉在杯底,茶水清透明凈,一如崔沁那雙眼,不偏不倚,正正當當。

    鄭掌柜聞言暗暗驚訝,原來是燕山書院的山長,難怪氣質如蘭,風華無雙,他常與書院打交道,何時見書院的夫子穿得花團錦簇,眼下看崔沁自當是另外一番景象,默了片刻,咬著牙道,

    “兩成,娘子,給兩成分紅,已是我的極限。”

    崔沁平靜抬眸,將茶杯擱置一旁,迎著掌柜精明的眼,說道,

    “三成,是我的底線,鄭掌柜,做生意講究一個‘活’字,那潭再深再大,如是一汪死水又有何意,不如挖一□□井,細水流長,綿延不絕。”

    鄭掌柜做這個行當幾十年,與各地書院皆有買賣合作,自然曉得若是他接了崔沁這一單生意,今后書院若是有什么活計定會派給他,成安書鋪能做大,靠的便是廣博的人脈。

    他長眉一凝,思量片刻,沉聲點頭道,“成,三成就三成!”

    二人當即簽下文書契約,再去街道最末的市署登記備案,鄭掌柜先付了崔沁五百兩做酬金,恭恭敬敬將二人送出了門。

    待上了馬車,宋婆子捂著胸口吁了一口氣,敬佩地看向崔沁,

    “姑娘,您膽子可真大,就沒想過萬一不成呢?”

    崔沁失笑,“沒有什么事是萬無一失的,不過是賭一把罷了。”

    “若是那鄭掌柜的去對面打聽,知道了真相該如何?”宋婆子猶自擔心。

    崔沁搖著頭,溫聲笑道,“打聽又能如何,白紙黑字簽下,他無可抵賴,反而越發想把生意做好,以來證明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鄭掌柜有句話說的對,她若與別的書齋做生意怕是掙不了多少,崔沁并不喜歡鉆研,若是能達成一樁長久的買賣便最好,也省的她日日為生計發愁。

    所以最開始她便選定了成安書鋪,之所以去對面何家書鋪,不過是去買一些書冊,商議過幾日送去書院,那何掌柜的聽說她是燕山書院的山長,客氣得不得了,恨不得今后書院有生意都能交給他做,自然就有了后面鄭掌柜看到的那一幕。

    半個時辰后,鄭掌柜果然打聽到了真相,那小二氣得擼起袖子要罵人,卻被鄭掌柜苦笑著攔住,

    “別罵了,人家崔山長胸有丘壑,玩得是兵家實虛之道,咱們技不如人栽在一個小丫頭手里,怎么有臉去斥責人家?再說了,人家從頭到尾沒說與何家鋪子做生意,我們幾張口都說不清!”

    “掌管的,咱們可是生生被她騙去了一成的利潤,這口氣咱們能咽?”小二猶然不服氣,一雙眼眸睜得渾圓。

    鄭掌柜懶懶靠在躺椅上,平淡覷了他一眼,“燕山書院是什么地兒?那可是燕雀山,燕雀山原先是皇家園林,你當什么人都能在那里開書院?咱們雖有些靠山卻也不能隨意樹敵,契書已經簽下,旁的別說,先把那字帖印好,刊印開賣便是。”

    說到這里,鄭掌柜仰身躺下,那小二趕忙幫著他將絨毯給搭在胸前,他目色幽幽眺望窗外昏暗的天色,精明的眸眼如覆了一層青煙,

    “說來,這崔娘子的小楷當真是世無匹敵,我在這個行當也有數十年,便是那些頂頂權貴的字帖也見過,小楷如她寫得這般溫潤秀勁,行云流水的,幾乎沒有,可見功力之精純。”

    末了又加了一句,“咱們吃點虧沒準是福氣!”

    小二躬身退下再無二話。

    崔沁這廂踩著夜色回到燕山書院,韓如霜穿著一件粉色的薄襖急急迎了出來,

    “你怎的才回,我差點要遣人去尋你!”

    韓如霜個子高挑,上前挽住崔沁,半是嗔怪,半是憂心,細細打量她,見她眉眼略有喜色,便問道,“事兒可是成了?”

    崔沁抿嘴一笑,從懷里將五百兩銀子的銀票掏出來,韓如霜也跟著松了一口氣,“總算是有門路了!”

    “走,張婆子已做好了晚膳,等你吃呢。”

    晚膳擺在韓如霜所住的沉香閣,沉香閣正房有三間,西間被改成一個暖閣,里頭燒了地龍,是燕山書院唯一能燒地龍的屋子,崔沁念著韓如霜身子不好,將此處讓給她住,韓如霜越發感激她。

    暖閣地龍燒的紅彤彤的,菜肴擺在里面依舊熱乎乎。

    眾人迎著崔沁入了西次間,云碧親自伺候她凈了手。

    待往飯桌上一瞧,崔沁登時愣住,

    那正中擺著一盤螃蟹,那螃蟹個個肥大肉多,瞧著便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誰買了這么大螃蟹?”

    近來崔沁管家,每 管家,每日開銷都是有定數的,這么大螃蟹便是在崔家都沒吃過,如何現在這窮苦書院能吃得?

    韓若霜也是滿臉驚愕,她原以為是崔沁吩咐人買的,面露異色,“說來也奇怪,這個時節還有蟹吃?”

    那張婆子笑瞇瞇上前,施禮道,

    “回兩位姑娘的話,這并非是河蟹,而是海蟹,也不是老婆子我買的,實則是我下午去市集買菜,遇上了一街坊舊鄰,他正做些水里的生意,末尾留了幾只蟹,他恰恰要趕著回去看望他生病的娘子,便把這幾只蟹送我了。”

    崔沁暗松了一口氣,若以市價買這一盤子海蟹,怕是得上百兩銀子,她如何能開支得起。

    “既是人家送你的,你帶回家便是,怎么能做了給我們吃,這使不得!”

    張婆子不由失笑,“姑娘,您快別說這樣的話,我家那老口子身子不好,我那媳婦兒子又在外地,自然是送來與兩位姑娘吃。”

    后來張婆子又說回頭讓崔沁提點她孫兒讀書,方才把這話題揭過。

    “話說回來,沁兒,我覺得這海蟹當真好吃!”韓如霜滋滋有味掰著蟹腳,她家里也算富貴,還是頭一回吃上這么好吃的海蟹。

    崔沁小心謹慎慣了,倒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到了次日午膳,張婆子又給她張羅了一大碗黑魚湯,那鮮嫩肥美的香味便是隔著老遠都聞得著。

    “這黑魚又是哪來的?”崔沁指著那大碗魚湯瞠目結舌,

    她曾在慕家養了一缸子黑魚,便知這等深泉里來的小活魚,十分金貴,正兒八經去買還不一定買得著。

    張婆子笑瞇瞇地將躲在她身后的小虎子給拉了出來,

    “我先前不是說嘛,我們家這小子很會捕魚,今個兒清早我去后山采蘑菇,帶了他一路去,他便在那水潭里發現了這黑魚,這不捉了回來,孝敬姑娘您。”

    崔沁:“”

    到了第三日,那小虎子不知道打哪捉了一只活鴿子回來,張婆子廚藝極好,叫云碧買來了一些上好的天麻,一半蒸著一半煮了湯,悉數送到崔沁案前。

    崔沁正在書案后批改學生課業,面前那一小盤鴿子,酥軟細嫩,金黃的皮掉了一半,露出粉嫩滑香的鴿子肉來,光瞧一眼便覺得味蕾給勾了起來。

    再看那一碗鴿子湯,上頭浮著幾片薄薄的天麻,湯水濃稠,是給讀書人補腦的圣品,

    張婆子瞧著這山珍海味,眼神溫和關切,“姑娘,您快吃呀!”

    崔沁放下筆頭,神色略有些復雜,“這鴿子真是小虎子打的?”

    “當然,不信明日再讓他捉一只給您瞧一瞧!”

    崔沁連著吃了幾日的鴿子湯,張婆子一口咬定是虎子打下來的,可她細細瞧過虎子,那身板兒雖是結實,個頭并不大,這么小真的能獵鴿?

    她不是沒有過懷疑,直到一日外頭門房的婆子來報,說是有人送了幾車妝奩屏風衣柜之類,崔沁便知是慕月笙所為,自是叫人一概拒絕。

    這么一來,崔沁便沒法再懷疑張婆子祖孫倆,慕月笙那樣的人,哪里會做的這般細致入微,瞧瞧,堂而皇之大張旗鼓送擺設物件才是他的風格。

    崔沁近來被山珍海味養得氣色紅潤,身段也漸漸養回來些,不再像前陣子那般弱不禁風,宋婆子暗暗吁了一口氣,心里總算是踏實。

    暗夜,慕府。

    月華伴著寒風瀉了一地銀霜。

    慕月笙身姿筆挺坐在案后,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著白玉筆洗,靜靜聽著葛俊稟報。

    到了滿意之處,眉梢間若藏著秋光,輕輕一斂,笑意淺淡,頗有幾分攝人心魄的驚艷。

    他長得極好,只是平日威嚴太過,哪有人敢盯著他瞧,此刻秀挺的身影坐在一團光影里,那雙清冷的眉眼,綴著笑意,竟是要讓燈火失輝。

    “既是刊印出來了,你讓人去買斷,出多少買多少,幫著她把聲勢造起來。”

    葛俊頷首,只是想起什么,又抬眸問道,“那成安書鋪可是陳閣老家里的產業,您不是平日與他不大對付么?”

    陳瑜是當今刑部尚書,內閣要員之一,原先是齊襄的學生,齊襄眼瞅著要退了,慕月笙定是接任他首輔之位,為了保住自家一派的權勢和地位,也是為了牽制慕月笙,前幾日尋了個由頭將陳瑜納入內閣,此事皇帝也一手贊成。

    朝廷不能叫慕月笙一言堂,這是誰也不樂意瞧見的。

    慕月笙心里便清楚,這是帝王練手齊襄想來抗衡他。

    他并不在意,一個人只要有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能耐,很多東西便是唾手可得。

    譬如皇帝真想動他,也得問江南豪族答不答應,還要問邊境新歸附來的蒙兀三部孛孛特和朵顏六部答不答應。

    眼下葛俊提了這話,慕月笙卻是眉宇染笑,低喃道:“既是陳家的產業,她定知與我無關,只要她肯信,什么都好說,你去辦吧。”

    “遵命。”

    慕月笙當真要護著一個人,那便是滴水不漏。

    暗地里著人幫著崔沁排憂解難,明面上送去的東西只增不減,便是虛實相間,好叫崔沁放下警惕。

    一月后,鄭掌柜親自來到燕雀山,送了兩千兩銀子的分紅給崔沁,書院一干人等喜上眉梢。

    “山長是不知,你那字帖一經印出,便被人買光了,一夜之間燕山書院崔山長小楷冠絕的名聲便傳了出去,我們書坊只得連夜加印.”

    鄭掌柜邊說邊揩著額頭的細汗,臉上的喜色壓都壓不住,陪著笑臉躬身在崔沁跟前,越發恭敬,“這第二版我們打算加上書院的標識,既是方便賣書,也是幫著書院開拓名聲,您看如何?”

    “我允了。”崔沁頷首一笑,這么一來,燕山書院便不愁沒銀子花,壓在心口的一顆大石頭總算是落下。

    鄭掌柜也沒空手來,還攜了一車子禮,綾羅綢緞胭脂水粉并兩張狐貍皮,宋婆子瞧見后十分歡喜,當即拿了皮子打算幫崔沁做兩件冬襖。崔沁離開慕家時值盛夏,彼時箱籠里沒幾件冬衣,如今隆冬在即,再不趕制幾件襖子出來,她該凍壞了的。

    除此之外,鄭掌柜的還提出要崔沁再寫些書帖給他刊印,崔沁并未回絕也沒有一口答應,只說自己再思量思量。

    宋婆子將鄭掌柜送至山門外,折回便問崔沁,“您為何拒絕了他?”

    崔沁搖頭失笑,望著窗外冬雨綿綿失了神,“能解燃眉之急便好,我到底是開辦書院,不能舍本求末,省的旁人當燕山書院的山長追逐黃白之物,久而久之,壞了書院名聲。”

    午后,瀟瀟雨歇,一輛華貴寬闊的馬車,緩緩停在了山門下。

    一個滿頭珠翠的老嬤嬤并四五個身著紅衫綠裙的女婢,恭恭敬敬簇擁著一婦人下了馬車,那婦人戴著帷帽瞧不清模樣。

    清風夾著濕氣卷起半片帷紗,露出她半截窈窕柔細的腰肢,光是瞧上一眼便讓人酥了半個身子。

    書院門房管事瞅著這一派頭,便知非富即貴,當即將人迎入廳堂落座。

    宋婆子得了稟報,攙扶著崔沁往山下來,臺階雨跡未干,山霧迷茫,潮濕陰冷的空氣里夾著松香,倒是叫崔沁想起曾經路過蘇杭的一段時日。

    小橋流水,煙雨江南,也是這般陰濕的迷霧中,她瞧見一絕美的婦人柔柔靠在丈夫懷里,半支著身子指著橋下一花船里的孩兒輕笑,她衣袂浮動,那蓮花紋便如玉華流轉,仿若天上仙,人間客。

    記憶早已斑駁,只剩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偶然觸景想起,也是叫人心中泛嘔。

    燕雀山原是一個園林,并非是能住人的地方,自然也沒接人待物的客廳,平日有客來也只能請入橫廳坐上一坐,原先夏日倒是涼爽,入了冬,兩側冷風直灌,倒顯得待客不周。門房的婆子便將倒座房里的炭盆給端了來,卻是見那老嬤嬤瞥都不曾瞥一眼。

    崔沁沿著左側長廊而下,繞過后廊來到前頭廊蕪,沿著走了數步,便瞧見一容貌威嚴眼瞼低垂的老嬤嬤立在正中,那張臉拉得老長,仿佛誰都該伏在她腳下討好似的。

    這張臉實在是令崔沁記憶深刻,她記得這個老嫗是她外祖母身邊的第一心腹,最是得力能干,府上的幾位舅母還要給她幾分薄面,在希家算是半個主子。

    幼時她嬌憨無狀,曾撞碎了外祖母一只梅瓶,被這老婆子狠狠教訓了一頓,她當即嚇哭,后來撲在她爹爹懷里,嚷著再也不去希家。

    “姑娘.”

    那綿長又細沉的嗓音將崔沁的思緒來回,她眸色一轉,視線落在旁邊那坐著的婦人身上,不消說,定是希玉靈。

    “來人!”崔沁幾乎是冷喝一聲,目光凌凌睨著那主仆數人,“給我把這些腌臜東西給打出去!”

    宋婆子聞言頓時一驚,側頭凝望著崔沁的側臉,只見她的眼睫濃密黑長,清凌凌的水杏眼更是覆滿了一層寒霜,眼底的嫌惡幾乎要溢出來。

    她何時見崔沁動過怒,平日再遇見什么事,總是漫不經心吩咐幾句便好,鮮少有事能掀起她眼底的波瀾,今日怎的發這么大火氣?

    宋婆子是個明白人,眼下沒功夫深究,只推斷眼前這來客,怕是崔沁深惡痛絕之所在。

    也僅僅是微愣了下神,便眸色清定,揚聲道,

    “劉二,陳七,還愣著做什么,送客!”

    希玉靈聞言扶著丫頭的手臂顫巍巍起身,便要往前朝崔沁走來,被那老嬤嬤一攔,她將希玉靈護在身后,神色冷厲道,

    “我看你們誰敢趕人?”

    現在的崔沁可不是慕府的三夫人,她身旁的底細,榮王府已經打聽得一清二楚,這些人不是半路撿來的,便是牙婆子那買來的窮苦奴婢,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宋婆子見她這般架勢,又是一愣,見過囂張的,沒見過闖入別家還這般囂張的。

    她當即虎軀一震,大步向前,聲嘯如雷,“好大的狗膽,我們家主子不歡迎你,你倒是還要硬留下來?來人,轟出去!”

    兩個小廝二話不說,沖上前來。

    那老嬤嬤沒料到宋婆子這般有魄力,也是氣笑了,“放肆,你們可知我們夫人是誰?能來你們地兒都是你們的福氣!”

    “我呸,這般不要臉的福氣,還是不要的好,省的臟了我們家的門楣!”

    宋婆子隨口一句罵話,卻是戳中了希家老嬤嬤和希玉靈的逆鱗,那老嬤嬤當即嘶聲冷笑,

    “好!”

    她扶著希玉靈對面長廊一退,王府四名暗衛如影隨形躍了進來,直取劉二和陳七的面門。

    饒是宋婆子也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

    對方是什么人,架勢這般囂張,她扭頭看向崔沁。

    崔沁瞇起眼沉默又清冷地立在廊蕪下,杏眼皆是冷色,清凌凌的不含一絲情緒,唯有淡漠,疏離,以及不甚在意。

    長廊那頭的希玉靈見形勢不妙,哽咽著懇求道,“沁兒,你跟我走你別待在這里受苦天寒地凍的..”語音未落,嗓音已是如泣如訴,聞之便叫人心生柔憐。

    崔沁閉了閉眼,涼哼了半聲。

    原來是想帶她去王府,難怪架勢這般足,還真是自以為是,不要臉。

    她不理會希玉靈,反倒是注視著廊下那場打斗,不看還不打緊,這一看倒是嚇了一跳。

    王府的暗衛自然身手不凡,可她買來的這兩個小廝,在對方四人凌厲攻勢下,愣是不落下風。

    崔沁不由瞠目結舌,這是她能請得起的護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