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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 章

    暮色四合, 燕雀山如覆著一層薄薄的清霜,冷煙浮籠。

    寒氣從窗欞縫隙里灌了進來, 燭火被風一撲, 光線弱了下去,崔沁裹著一條絨毯,靠在羅漢床上搓著手冷得直打哆嗦, 宋婆子忙不迭塞給她一個手爐, 又扭頭揚聲往外喊,

    “巧姐兒, 炭盆呢, 怎么還沒端進來!”

    “嬤嬤, 你別急, 我沒事呢, 小心燙著了巧姐兒!”崔沁輕聲安撫。

    “來啦, 來啦”

    巧姐兒和云碧端著個炭盆進來,擱在崔沁腳下,宋婆子攙著她下了床, 又蹲到她跟前將那一雙冰冷的玉足給捧著放在火邊上熱一熱。

    崔沁抱著爐子忙得縮了縮, “無礙的, 嬤嬤, 你歇著, 我自個兒來”

    宋婆子見她執意將冰冷的腳抽走,只得坐在一旁的墩子上用火鉗撥動炭火。

    云碧和巧姐兒凈了手, 紛紛涌過來烤火。

    明亮的炭火映襯的兩個丫頭臉頰紅彤彤的, 云碧悄悄往巧姐兒懷里塞了幾個果子, 巧姐兒掏出來瞧,見是最愛吃的糖葫蘆, 咧嘴笑得口水都流出來了,云碧笑眼睨著巧姐兒,又從兜里掏出一個更大的,惹得巧姐兒來撲她,宋婆子嗔怒瞪了她一眼,執手帕給她擦口水,兩個丫頭笑嘻嘻抱作一團。

    崔沁瞧著她們其樂融融,心中舒暖,在燕山書院雖是苦了些,日子卻是格外自在,由著心來,每一日都過得充實活泛。

    崔沁當初幾乎當的一無所有,如今屋子里的案幾羅漢床也皆是老夫人所送,室內并無屏風,空空蕩蕩,略有些冷清,風從縫隙里灌進來,沒得遮掩,入了冬自然就涼。

    原先宋婆子還想給崔沁買一件屏風來,只因手頭吃緊,此事便擱置。

    開支越來越大,崔沁原先還隔日能吃上一盞燕窩,如今是生生給斷了,宋婆子只想起此事便覺心疼,好好的國公夫人竟是落到這般境地,心里不免有些埋怨慕月笙來。

    她年輕時也曾伺候過慕月笙三年,十多歲的少年日日窩在書房看書,一整日也鮮少說上半句話,伺候的下人免不得去猜他的心思,比大老爺和二老爺要難伺候得多,哪怕是少時,他在慕府也是最叫人忌憚的所在。

    宋婆子不知為何便想起了這茬,正起身想去廚房給崔沁做些夜宵,忽的聽見門外有動靜。

    “是誰?”

    她忙起身快步行至門口,小心翼翼將門往外一推,豁然瞧見一挺拔巍峨的身影立在廊下,只見他肩頭微落一片清霜,一張清絕的雋容矜貴不似凡人,那黑衫長袍更是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宋婆子幾乎是怔在那里。

    國公爺怎的來了?

    慕月笙自然是認得宋婆子的,朝她微微頷首,示意自己要進去。

    宋婆子好半晌回神過來,面露艱難,“這大晚上的..”

    里頭傳來崔沁聲響,“宋嬤嬤,怎么了?”

    門被慕月笙推開,他俊挺的身影大步走入,風隨之涌了進來,將燭火吹得一暗,崔沁差點沒認出是誰。

    云碧和巧姐兒嚇得起了身,宋婆子支在門口,朝崔沁露出個無奈的笑容。

    慕月笙背著手立在正中,眸光緊逼著崔沁,那被吹倒的燭火復又支棱起來,在他眼底掠過一抹亮光,如照夜驚鴻。

    “出去!”慕月笙語氣冰冷。

    宋婆子交握著手暗嘆一聲,朝云碧和巧姐兒使了眼色,云碧癟了癟嘴,推推搡搡不肯走,最后是巧姐兒拉了一把,宋婆子將兩個丫頭給推出去,忙得將門給掩下。

    室內光線幽暗,崔沁抱著一條絨毯坐在羅漢床上,一頭青絲用木簪子挽成一個松散的云髻,隨意灑脫,不如在府上那般規矩,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慕月笙四目一望,打量著這間屋子來,四下空蕩,擺設極為簡單,唯有窗下有一張紫檀長案,西側堆滿了書冊,東側疊了些七七八八的紙張,想來該是學生的課業,筆墨紙硯倒是齊全。

    可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一張羅漢床,一個老舊的帶妝奩的衣柜,靠北墻的角落里擺著個高架,上頭疊著個銅盆并些布巾。

    瞧著比尋常百姓家里相差無幾。

    這哪里是她該住的地兒。

    心頭無端涌上諸多情緒,將他整個人給淹沒,他杵在屋子里跟個山峰似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崔沁被他突如其來的闖入給整蒙了。

    上次質問她“別后悔”的人,明明是他,今日刁難她便罷了,好端端的,怎么闖到這來了?

    再好的脾氣也禁不住慕月笙這般折騰。

    崔沁利落下了塌踩著厚底繡花鞋,將身上的披衫一裹,目光清凌凌瞪向他,輕斥道,

    “慕月笙,你現在像什么?一點以前的派頭都沒有,你忘了你輔政大臣的身份了?”

    崔沁與他和離的時候,是萬萬沒料到慕月笙會糾纏不休,這實在不像他的風格。

    慕月笙聞言唇角扯出一絲自嘲的冷笑,一步一步逼近,視線籠住她,嗓音暗沉,

    “什么派頭?丟妻子的派頭嗎?”

    崔沁哽住,竟是無言以對,避開他灼熱的視線,將臉往旁邊一撇,輕哼道,“我不過是立個女戶而已,又沒招惹你,值得你堂堂一品國公,大晚上私闖女子閨房?”

    慕月笙呲的一聲兀自笑出了聲,笑聲沖淡了弩張的氣氛,他在炭盆旁的繡墩上坐了下來,他撿起地上的火鉗,撥動著炭盆,火苗兒呲呲往上串,映得他漆黑的眼眸泛著幽澤。

    崔沁見他默然不語,有些拿不住他要做什么,也不能任由他待下去,便起身往外走。

    慕月笙瞧出她的意圖,抬眸瞧她,語氣放緩道,“我就與你說幾句話,馬上就走。”

    崔沁暗吁著氣復又坐下,將身上的外衫給籠緊,朝著另一面挪了挪,留給他一道纖細的側影。

    夜風送來山間松香的味道,將僵硬的氣氛松緩了幾分。

    映著燭火幽微,慕月笙眉梢如綴著清輝,淡聲開口,

    “你是崔氏女,家里還有大伯兄弟,單立門戶是不對的.”

    崔沁聞言嗤了一聲沒作理會,她父親早年與大伯分了家,后雖被大伯接入府中,可戶籍還是獨獨一份,與崔家大房不相干,這事她今日問過門房的小吏,說是她這等情況是能立女戶的。

    她自顧自理著衣袖,一副有話快說說完便走的樣子。

    慕月笙被氣笑,眉眼染了幾分風華,沖淡了面容的清冷,無色的炭煙籠罩著他,腰間那佩玉瑩光流轉,給他添了幾分雅致溫潤。

    慕月笙耐心道,

    “你若是為了書院,我有的是法子,沒必要把自己名聲搭進去,立戶今后是要課稅的,還有諸多麻煩,你一個女人家應付不過來”

    慕月笙說了一大籮筐話,崔沁是油鹽不進。

    她俏白的面兒如同覆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眉眼兒竟是極為生動,雖然一臉冷冰冰的模樣,落在慕月笙眼里,盡覺有幾分可愛,與在慕家是截然不同,那時的她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哪怕是受了委屈也鮮少跟他擺臉色。

    譬如那日她被他氣回崔家,回來時也是含著淚與他道歉,不該連累母親尋她。

    想起這些,慕月笙便覺心里密密麻麻的疼。

    倘若是眼下,她肯跟他回去,便是要把那國公府翻過來,他也無二話。

    “沅沅,你這般不理會我,是不是還沒放下我?”

    ;  崔沁聞言眼珠子嗖嗖直起,眼刀子往他身上扔過去,

    “慕月笙,你這是哪里來的歪理!”

    總算是肯說話了。

    慕月笙唇角微微一勾,他眉眼深長,長睫遮不住眼底的光,眼梢輟著幾分笑意,給清冷的面容添了幾分雋永。

    他隨意將火鉗往旁邊一擲,煞有介事道,“你若是放下了我,自該對我如平常人一般,眼下你對我置之不理,便知心中還有芥蒂。”

    崔沁被慕月笙這一套歪理驚得眼珠子險些掉出來。

    她氣笑了,將毯子一扯往懷里一抱,起身坐在了慕月笙對面,皮笑肉不笑迎視他,

    “行,你來說個痛快,我聽著呢。”

    慕月笙反倒是垂眸額點著交握的雙手,閉目思忖。

    這一月來,他每每去到榮恩堂,總是恍恍惚惚那里有道嬌俏的身影在等他,于是他尋啊尋啊,將每個屋子尋一遍,捕捉不到任何身影,唯有書房內遺留著她的墨香。

    默了半晌,他緩緩出聲,

    “你種的那顆月桂中秋時開了花,方嬤嬤撿了整整兩盤子桂花,說是待你回去,給你做桂花糕吃”

    “芙蕖說,你教她繡的花樣,她已經學會了,如今各色的護膝和鞋面繡了幾個,她親自給你納了幾個鞋底,都是最軟和的材料,穿起來特別舒服.”

    崔沁聽到這指節微微泛白,臉頰被炭火熏得發燙,神情變得不自然。

    慕月笙說著已望著她生笑,“涼亭外水缸里那幾條黑魚死了,你知道的,我不大會打理這些..我原讓方嬤嬤煮了吃,她卻說想等你回來再清蒸,那黑魚最是補身子..”

    他聲線清緩有力,仿佛是清風撥動著她的心弦。

    崔沁眼眶微濕,眼角漸漸泛紅,三房的那些嬤嬤丫頭都是極好的,無人作怪,都細心照料著她。

    映著明亮的炭火,慕月笙抬眸朝她露出清湛的笑容,嘮家常似的,

    “徐嫂子家那個媳婦生了,生了個大胖小子,半月前她遇見我,說是回頭等孩子滿月送進府讓你抱抱”

    崔沁聽到這,淚意瞬間蓄滿眼眶,她吸了吸鼻子,仰起眸,很努力地將淚水給逼退回去。

    炭煙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的面容,俏白的臉,發紅的鼻尖在他眼前撕裂扭曲,

    慕月笙目色凄迷,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覺著她那么遙遠又那么近,

    “沅沅,我不知道七夕那一日你被診斷無孕,我在你最艱難的時候失信于你,是我的錯”

    崔沁失笑一聲,將淚水給別去,沖他露出釋然的笑容,

    “都過去了,我現在很好,才發覺女人也不只嫁人生子一途,我們也可以藉由自己安身立命,不用將喜怒哀樂,興衰榮辱系于他人身上。”

    她眼底蘊著光華的笑意,明明纖瘦嬌俏,卻叫人不敢輕掠。

    倒是能說出這樣一番的道理來。

    慕月笙目色繾綣,漾出微光,“我明白,沅沅,但我不會放棄,眼下你想做什么我都由著你,這一回換我來夠你”

    這一回換我來夠你.

    崔沁身子近乎一顫,想起她夠他又夠不著的日子,先是失神,復又搖著頭并不接他的話茬。

    “至于那女戶..”慕月笙正想說明日遣人來書院給她辦理,不需要她去戶部一趟,哪知云碧冒冒失失沖了進來,手里拿著一道文書,沖崔沁興高采烈道,

    “姑娘,剛剛陸世子遣了人來,說是今日傍晚他已著人在戶部給您弄來了立戶的文書,文書在此,只需要您按個手印,明日將另一份送去戶部,便萬事大吉!”

    慕月笙驀地而起,眉梢的清輝頃刻間化作陰風,睨著云碧手里的文書。

    那文書上明晃晃蓋著戶部的印戳,

    依著戶部的章程,得申請人自行報備,按壓手印填好文書,經戶部審核再行蓋戳。

    可事實就是,盛南那個混賬被陸云湛蠱惑著,先給文書蓋好了戳,崔沁現在只需要按上自己的手印,立戶文書便達成。

    慕月笙此刻的臉色便跟開了染坊似的,青一陣黑一陣,目光陰沉得要殺人。

    崔沁也沒料到陸云湛居然這么費心幫忙,心情五味陳雜,最終還是歡喜地接下了文書。

    礙著當今戶部尚書本人在此,崔沁不敢表現得太興奮,省的慕月笙回去將火撒在官員身上。

    云碧倒是沒她這般矜持,涼颼颼覷著慕月笙,

    “國公爺,您不肯幫忙的事,有的是人替我們家姑娘撐腰,對了,姑娘,奴婢覺得這陸世子一表人才,若是”

    崔沁忙不迭捂住了云碧的嘴,她曉得這丫頭如今膽子很大,敢踩著慕月笙底線上躥下跳,可她不想連累陸云湛,子虛烏有的事,莫要被人笑話。

    她沖慕月笙施了一禮,溫文爾雅道,

    “國公爺,既然木已成舟,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將此事揭過吧,萬莫再為難了旁人。”

    意思就是說,請他別秋后算賬。

    慕月笙薄唇抿得青紫,是被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并非是氣盛南徇私舞弊,氣得是陸云湛這小子毀了他一夜的心血。

    好不容易說動崔沁,能讓她平心靜氣接納他的好,偏偏這個混賬橫插一腳。

    如果陸云湛在眼前,大概會被慕月笙撕成粉碎。

    慕月笙硬生生被氣閉了嘴,衣擺一掀,大步離去。

    到了廊下瞧見宋婆子侯在那里,打了個眼色。

    宋婆子只得踮著腳朝里頭揚聲道,

    “姑娘,老奴送送國公爺.”

    宋婆子跟著慕月笙出了翠竹居,過了前面穿堂,折去西側游廊一拐角處,才見慕月笙止住步子。

    暈黃的燈光依舊壓不住他臉上的戾氣。

    他臉色滲人,問出的話卻是關切的,

    “書院現可有什么難處?”

    宋婆子猶豫了一番,還是據實已告,

    “這首要一事便是開支..”

    送來燕山書院的女學生大多是普通百姓,能按時按額交上束脩便很不錯,事實上還有不少貧苦農戶家里眼巴巴把孩子送過來,崔沁不得已暗自貼補,比不得善學書院和嵩山女子書院聲勢浩大,單單靠權貴富商捐贈便可囊括書院所有支出,燕山書院很快捉襟見肘。

    崔沁手里現在只剩下三千兩銀子,再這般下去必定掏空老底。

    宋婆子說著已眼泛淚光,“姑娘為此省吃儉用,身上所有首飾都當了,您也瞧見了,這通身便是一只簪子都沒有,更別說能吃上點燕窩魚膠,三爺,您得疼著些姑娘,這么副擔子壓著她,可是喘不過氣來就拿今日回來,她還說要寫一本冊子,回頭去尋人給刊印,看能不能掙點銀子..老奴心里想著,她本該是萬事不愁的.怎么就.”

    宋婆子說到最后哽咽地落下了淚。

    慕月笙聞言眉間澀澀泛疼,“我知道了.”

    他眉梢緊蹙,暗怪自己只記著叫人守在這里看護她安虞,卻忘了生活艱難一事。

    “你放心,明日我著人送東西來。”

    宋婆子露出苦笑,“老奴擔心姑娘不收.”

    “放心,我有法子讓她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