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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8 章

    子時的夜, 最是深沉,燈光從廊蕪照下, 慕月笙側顏映著光芒, 清雋冷峻,瞧見她手里的和離書,第一反應是皺了眉, 眼底已現了幾分薄怒,

    “我雖是沒能跟你過生辰,我也很愧疚, 但也是事出有因, 太傅彌留之際, 將撒手人寰, 你難道讓我丟下他不管, 就回來跟你賞燈?”

    慕月笙語氣略有些起伏, “我也得有那個心思賞.何況陛下也在呢。”說到這里,終究是放軟了幾分語氣,

    “你先回去, 等我忙完再來陪你。”

    他伸手想去扶崔沁的胳膊, 卻被她抬手避開,

    崔沁那嬌艷的臉如打了霜般, 眼角氣出了淚花, 卻猶自忍住,質問他,

    “太傅府是沒人了嗎?需要你須臾不離守在塌前?他還有幾個兒子, 很多孫子, 待真的過世,你再去悼念又如何?還是, 到現在你還把自己當裴家的姑爺?”

    慕月笙臉色一變,陰沉著臉,抿唇一言不發。

    崔沁望著那張深深鐫刻在她骨子里的面容,終是眼眶泛紅,心頭涌上濃濃的酸楚,釋然苦笑,

    “不過是在你心里,孰輕孰重罷了。”

    慕月笙眉心微不可察的跳動了一下,他沉默著,露出幾分愧色,伸出手繞過她遞出的那封和離書,虛扶著她,啞聲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回頭我再與你分說。”

    崔沁垂下鴉羽般的黑睫,凄厲搖著頭,想起今日發生的種種,終是跟繃斷了的弦,淚意涌上,哽咽道,

    “你覺得太傅需要你,他有話要交待你,你怎么就知道我沒重要的話要說呢?”

    她緩緩抬眸,淚水在眼眶打著轉兒,始終不曾落下,凝望他,尾音發顫斷斷續續,“或許我的話.比他還重要,我也需要你給我撐腰呢..”

    想起她那個不堪的娘,那個算計她父親,拆散她美滿一家的希家,還有那個奪妻的榮王

    他們像山一樣壓在她心頭,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難道不比太傅說的那勞什子牌位重要?

    原先她還擔憂這些事給慕月笙帶來不堪,如今倒是不用擔心。

    離開他,他就不用被人詬病。

    她繼續一個人承受便好。

    夠了,也累了。

    慕月笙瞧著她這般梨花帶雨的模樣,心生疼惜,面部線條稍稍緊了緊,嗓子黏住了似的,終是說不出話來。

    崔沁深吸著氣,閉上眼,將和離書再次遞至他眼下,語氣平復下來,

    “嫁給你是我一廂情愿,到今天為止,我已經碰了無數次壁,也夠了,如果沒有什么急事的話,就請在這上面蓋個印吧”

    慕月笙這才發覺,她是鐵了心要和離,臉色終是一沉,

    “你瘋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崔沁抬眸迎上他冰洌的氣息,一字一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我也知道你娶我非常為難,不是你所情愿的,難為你這么久,真是對不住,請蓋戳吧。”每一個字似刀子一樣在崔沁心頭滾過,她痛得心顫。

    慕月笙略吸著氣,冷笑一聲,“等你腦子清醒一點,再說這個事。”

    丟下這話欲越過她離去。

    崔沁抬手攔住他,再次將那信封戳到他眼前,面無表情道,

    “我無比清醒,真的,慕月笙,就當我求你,我現在一點都不想待在這里,哪怕是半刻鐘,一盞茶功夫,或一眨眼都不行!”

    崔沁話說到這個份上,慕月笙再如何,也拉不下臉面和尊嚴挽留。

    他氣得胸膛微的起伏,目光穿透重重夜色瞭望那無邊無際的黑夜,一種突如其來的無奈籠罩著他挺拔的身軀。

    他伸出手,將那封和離書給取下,轉身入了內。

    鋒利的封沿從她指腹刮過,也抽走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氣。

    崔沁扶住門框,密密麻麻的痛楚沿著五臟六腑亂竄,一行清淚滑下,她跟著跨入書房。

    窗外響起噼里啪啦的雨聲,與屋內的寂靜,隔成兩個世界。

    慕月笙坐在書案后,掏出了信,一目十行掃過,都是熟悉的字眼。

    行云流水,一氣呵成。

    她的行楷竟也寫得這樣好.

    慕月笙苦笑一聲閉了閉眼,將和離書給放下,凝眉望向崔沁,臉色徹底緩了下來。

    溫順著勸道,“對不起,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錯,讓你失望了。”末尾清湛的眼眸浮現幾分柔情問她,“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他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甚至都聽得出他綿綿的歉意。

    崔沁卻跟木雞似的,呆立在案前,臉頰無一丁點兒血色,只僵著唇開口,

    “國公爺不是還有要事嗎,別耽擱了。”

    慕月笙臉上閃過一絲苦楚,再也沒法淡定,修長的手指捏著紙邊略略發緊,甚至有纖細的青筋暴露,頭一次放下尊嚴,略帶幾分懇求,

    “你是我的妻子,你也知道我身份擺在那里,朝政里里外外的事都要我打點,我沒辦法周全顧到你的情緒,沁兒,你再好好想想。”

    崔沁抬眸望向慕月笙身后的書架,那書架旁邊懸掛著一副青石松林畫,正是慕月笙與裴音合作。

    上次在這里,她被他趕了出去。

    這一次,她再次看到這幅畫,猛然間釋然。

    “倒不是因為今日之事,而是這么久以來,我也看明白了,是我一廂情愿,陷入自己扎的牢籠里無法自拔,其實我知道你心里并沒有我,你只不過是習慣了有個人在后院等你,我又何苦強插一腳?你心里有誰也好,沒誰也罷,都不重要了,我努力過,我不后悔,我也不怪你,我想的很清楚,你簽字吧。”

    崔沁臉色平靜如陷在深淵的湖,掀不起半絲漣漪。

    慕月笙喉結上下翻滾著,再難從艱澀的喉嚨里擠出半個字。

    他垂眸看向那封和離書,伸出手緩緩拾起自己的印信,閉了閉眼,將私信蓋下。

    紙張與私信摩挲的聲響格外刺耳。

    像是利刃將二人的關系斬斷得干干凈凈。

    他艱難地將和離書給拿了起來,緩緩往前一送,目光落在她那雙繡花鞋上,雪白的緞面繡著一朵玉蘭,沾了不少塵土泥漬,卻依舊難掩姿容。

    崔沁二話不說上前,將那和離書給抽離開來。

    心仿佛被抽走似的,慕月笙終究感覺到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脹涌上胸膛。

    指節分明的手指輕輕一抖,心里莫名地慌了一下。

    余光,那面容姣好的小妻子,干脆利落拾起信封,將和離書裝入,朝他福了福身,轉身消失在門口。

    他微微瞇起眼,目光艱澀往門外瞧去。

    崔沁的身影折入廊蕪,瞧不見,卻能清清楚楚聽到她的腳步聲,那么急,那么快。

    恨不得立即逃離他似的。

    終是等到那纖細的身影到了側面長廊,只可惜是一閃而過,如驚鴻般很快從他余光掠過,了無痕跡。

    他就這么失去了她。

    屋內燈光融合,映襯得他面容柔和。

    他所有的鋒芒和冷冽悉數被燈芒給遮掩,只留下一溫潤如玉的容顏。

    他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好像眼下,沒什么事值得他去掛念,也沒什么東西值得他提起興致,心口驟然空落到了極致。

    須臾,藍青踱步至門口候著,瞧見屋內慕月笙手撐著額,閉目養神,神情掩在半片陰影中,瞧不真切,孤寂的身影陷在圈椅里,湛藍色的長衫遮掩不住他的疲憊,無端叫人生出幾分心疼。

    他剛剛瞧見崔沁離開,手里還拿著一信封,便覺不妙。

    莫不是和離了?

    瞧著主子心情定是極為不好,他印象里不曾見慕月笙這般提不起勁。

    可外頭太傅新喪,陛下將喪事交予慕月笙打點,朝廷要按什么章程規制去給太傅辦喪,都需要慕月笙來定奪。

    藍青一時踟躕不已,是進亦難,退亦難。

    猶豫了片刻,藍青想起慕月笙一貫的作風,終是清了清嗓子,溫聲喚道,

    “三爺,禮部來了官員,在外頭等您示下,詢問太傅”

    “不去了”

    圈椅那頭傳來慕月笙冷清的嗓音。

    藍青差點以為自己聽錯,睜圓了眼,“什什么?”

    慕月笙坐在窗下的圈椅里,緩緩抬起冰魄的眸子,瞭望窗外煙霧蒙蒙,

    “就說我染了風寒,將事情推給禮部尚書胡精忠。”

    藍青震驚地張了張嘴,默了片刻,終是什么都沒說,忙得頷首,“是”

    他轉身匆忙步去前廳,腦海里卻是浮現起裴音逝去那晚慕月笙的模樣。

    雖是悲傷,些許是早早做了心理準備,不見有多痛苦,沒有絲毫倦怠,照樣早出晚歸,出入廟堂。

    可眼下僅僅是與崔沁和離,慕月笙便生出幾分頹喪之氣。

    這是藍青所僅見。

    慕月笙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做,他只知道,是在遵循身體的本能。

    明明在蓋下那個私印前,滿腦子還是朝中政事,以及要如何說服他母親將裴音靈牌迎入祠堂.崔沁離開后,驟然間就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生氣。

    那些原以為很重要的事,悄然間便不重要了。

    他閉上了眼,就這么枯坐在那里,沉沉睡去。

    夜色凄迷。

    崔沁沖回榮恩堂,入門的時候跌了一跤,身子撞在博古架上,陳列之物頓時砸得滿地都是,動靜太大,將方嬤嬤和云碧都給嚇醒了,二人驚得一睜眼,瞧見崔沁身子如枯葉般掛在博古架上,大驚失色,

    “夫人!”

    “姑娘!”

    云碧急忙撲過來將崔沁攙扶起來,卻見她臉上毫無血色,好像是遭遇了什么人間慘禍。

    還當崔沁去了前院那么久,是跟慕月笙在一塊呢。

    “這是怎么了?姑娘你別嚇我!”

    崔沁木著臉,踉蹌坐在堂屋里,將手里的和離書在方嬤嬤和云碧眼前晃了晃,啞聲吩咐,

    “方嬤嬤,還請您去幫我雇幾輛馬車來,記住不要慕家的馬車,要外頭的,云碧,即刻收拾我的衣物嫁妝,我們離開。”

    方嬤嬤和云碧目不轉睛盯著那個信封,幾乎是嚇蒙了,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

    “姑.姑..”云碧張嘴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再看那信封便知木已成舟,為時晚矣,早點走也體面,遂含著淚入內去收拾行裝。

    方嬤嬤卻是踟躕著沒走,眼底噙著淚,“夫人,您這是何苦.您再給國公爺一個機會,老奴先去容山堂找郡主..”

    方嬤嬤匆忙擦干眼淚就要走,卻被崔沁給扯住了袖子。

    她面龐發白,十分虛弱道,

    “嬤嬤,求您了,讓我走吧,我是真的待不下去。”

    方嬤嬤怔了半晌,最終無奈去安排馬車。

    雨勢漸大,風聲涌動,天際漸漸露出青白。

    光突然透進來,崔沁瞇起眼微有些不適應。

    她已經在堂屋內坐了整整兩個時辰,身上悶出一身細汗,沁在肌膚與衣衫間,滑膩難受,入了里間擦拭了身子,換了一件杏色綾羅裙,依然安靜坐在堂屋角落,神情恍惚,如被雨水澆濕的雛菊。

    云碧帶著丫頭們大抵收拾好了行裝,慕家的東西一概沒要,只有獨屬于她自己那部分嫁妝,也就七八個箱子,并一些隨身的金銀細軟和衣物。

    院子里的丫頭們都哭紅了眼,嚶嚶啜泣一片。

    崔沁是最好不過的主子,平日從不苛刻她們,也能輕而易舉馭下,叫人服服帖帖的。

    這樣的主子哪里找?

    偏偏終是要走了。

    云碧知曉崔沁昨夜一食未進,溫了一碗熱粥遞給她,

    “天快亮了,姑娘,您吃點東西,咱們這就走。”

    短暫的怔忪之后,崔沁眸子虛白瞥向她,云碧慌忙遮掩開,不叫她瞧見自己哭紅的眼眶。

    崔沁無力捧起那碗熱粥,險些滑脫,熱騰騰的氣浪熏著她的眼,眼眶漸漸濕潤,她咬了咬牙,悶頭喝上幾口,熱粥滾入,腹內卻是強自往外翻涌,她終撐不住,再次惡心地吐了出來。

    她一貫如此,心里難受便吃不下東西。

    “罷了.”

    她將碗置于高幾,扶著云碧的手起身,望向外頭漸漸明朗的天色,

    “芙蕖,你扶我去容山堂,拜別老夫人。”

    那名叫芙蕖的婢子幾乎是哭著上前,攙著崔沁出門,又一小丫頭撐起一油紙傘緊隨二人之后。

    天地被雨幕給籠罩,迷迷蒙蒙,望不到盡頭。

    崔沁趕到容山堂廊外,甄姑姑已經出來招呼嬤嬤丫頭去備早膳,瞧見崔沁步履緩慢走來,神情很是一愣。

    平日這個時辰,崔沁還沒醒,怎的來得這般早,瞧著渾身上下風塵仆仆的,心中陡然生出不妙的預感。

    “三夫人.”

    “母親醒來了嗎?”崔沁往東次間的窗蒲望了一眼,

    甄姑姑見她神情憔悴,慌忙攙住她,“郡主迷迷糊糊睜了眼,瞧著也還沒完全醒來,您這么早來可是有事?”

    崔沁垂下眼眸,復又望著她淺笑了笑,“我是來拜別母親的,沒醒來更好,我磕個頭就走。”

    說著崔沁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理好寬袖,朝著正門堂屋跪下。

    一聲又一聲,頭點地,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甄姑姑捂著嘴差點哭出聲來,她跪在崔沁身旁,努力去攙扶她,

    “您別這樣別這樣”

    崔沁神情異常平靜,順著她的力道緩緩起身,臉上猶然露出幾分清透的笑容,

  &nbs sp;  “跟母親說,叫她別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她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

    “我走了.”

    崔沁丟下這番話扶住芙蕖的手臂折身。

    甄姑姑壓著嗓子哭得泣不成聲,心痛如絞。

    頃刻間,崔沁綽約疲憊的身影消失在廊后。

    東次間內,驀地響起一陣瓷器碎地的清脆聲音。

    甄姑姑一驚,忙地擦干眼淚,折身入內。

    軟塌上,老夫人被冷月攙扶著裹在一方薄被里,緩緩睜開了灰蒙蒙的眼。

    “外頭是誰?”

    甄姑姑欲開口,眼淚先滑了下來,最后忍不住失聲哭道,

    “是三夫人,她在外頭給您磕了三個頭,說是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老夫人聞言神情像是不堪風霜侵蝕的古瓷,終是出現一絲裂紋。

    目中無神愣了許久,方垂下眼皮,沉沉嘆著氣,

    “慕月笙昨晚沒回吧.”

    “太傅去世了”

    “呵!”老夫人仰頭嗤笑一聲,咬牙恨道,“到死都要害我家笙兒,害他離了妻子.”

    老夫人手捏住一茶杯,極力忍著怒火,卻在快要捏碎時,忽的松開了手,整個人泄了氣似的,眼底綴著淚光。

    “我就知道,她怕是撐不住.”

    仰眸,將淚水吞下,老夫人吸了吸鼻子,吩咐甄姑姑道,

    “還記得去莊上榮養的宋婆子?”

    甄姑姑微微訝異,連連點頭,“記得,記得,她不是帶著她孫女去了鄉下,給您管著一片莊田?”

    “她有些拳腳功夫,最是聰慧不過,這樣,你即刻派人將她和她孫女接入城來,沁兒那娘家人我實在是不放心,你想個法子把她安置到沁兒身邊去,我也好放心,到底是我害了她,不忍見她被人欺凌。”

    “哎哎哎,老奴這就去安排。”

    心想還是老夫人思慮周全。

    慕月笙在一片雨幕中出了門,雖是推了喪葬主持一事,卻還是得正式去裴家悼唁。

    葛俊撐著一把碩大的油紙傘,侯在他身側。

    風雨交加濕了他一片衣擺,他穿著一件素色杭稠直裰,立在側門巷子口。

    雨水滴滴答答在腳下蓄了一灘水,映出他依然清雋的身影,以及眼底那一抹消沉。

    巷子盡頭,幾輛馬車徐徐前行,雨水沿著車檐跌落,形成一串雨柱。

    空濛水霧繚繞,迷離了他清湛的眼。

    車輪滾滾仿佛軋在他心尖,碾壓出一絲細碎的痛。

    他縱橫半生,守住浩浩山河,卻留不住一人的心。

    驀然間,那馬車里伸出一只皓白的手腕,白皙的手指上下晃動,逗弄著雨珠兒,惹得細碎的水花四濺。

    那曾是他最愛握著的地兒,盈盈一掐,又柔又軟,他愛將它握在掌心揉捏,總是能激起她一眼嬌嗔

    如今卻是鏡花雪月,只憑瞭想。

    忽的一片風雨刮了過來,撲濕了他的眼睫,濃密的黑睫沾了水珠,隨著那馬車轉入大道,那纖細的手腕也消失不見,他眼底的光被徹底澆滅。

    仿佛剛剛那一瞬是幻覺。

    馬車內,崔沁捂著嘴咳了好幾聲,抿了一口清茶,干癢的嗓子總算是好受。

    云碧眼周圍的紅腫不減反增,她顫著尾音問道,“姑娘,咱們能去哪里?崔家會收留咱們嗎?”

    車簾被支開一半,露出一片茫茫的雨幕,明明街上有些嘈亂聲,聽在崔沁耳里卻有幾分難得的寧和。

    她心底已經許久不曾這般平靜。

    因為沒了在乎的東西。

    空空如也,再也不用擔心失去什么。

    “先回崔家看看,若是大伯父在,便能留下。”

    倒不是她非要回崔家,只因那里確實是她長大的地方,而且大伯父剛升了官,大伯母應當不會嫌棄她吧,何況還有那么多行李,一時也無處安放。

    云碧胡亂點著頭。

    方嬤嬤給她們雇了三輛馬車,車馬粼粼,穿過嘈雜的街市,駛入崔家的小巷。

    云碧先撐著傘敲開了崔家的側門。

    守門的婆子瞧見云碧先是一喜,探頭朝外瞥見三輛馬車停下,那馬車卻不像是慕府家用的車,便覺不對勁。

    “云碧姑娘,這是二姑奶奶回來了嗎?”

    云碧眼神閃爍著,僵硬笑著道,

    “是啊,快些開門,讓我們姑娘進去。”

    婆子瞥見云碧那紅腫的眼已然猜了大概,

    “等等,我先去稟報夫人。”

    片刻后,崔夫人聞訊趕了來,瞧見云碧一臉心虛立在門檻,再瞥著第一輛馬車那緊閉的車簾,繃著臉喝問道,

    “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了?”

    云碧不敢隱瞞,支支吾吾道,

    “姑娘跟慕國公.和離了”

    “和離”二個字眼將崔夫人給砸了個天旋地轉,

    “什么?”她嗓子陡然拔高得跟公雞嗓似的,

    “是不是沁丫頭做了什么,被慕家休回來的?”

    “不是,不是,是我們姑娘主動和離的!”云碧忙不迭解釋著,嬌顫的聲音被雨聲給淹沒,

    崔夫人更是眼珠子瞪得老大,消化這句話后,朝著云碧猝了一口,

    “我呸,你主子是什么身份,那慕國公是什么身份,她能和離了人家?怕是被休回來的,滾滾滾,我們崔家可不要棄婦進門,有多遠滾多遠!”

    崔夫人將云碧往雨水里一推,飛快將門給掩上。

    云碧跌在水攤里,濕了大半個身子。

    崔沁在馬車內急得朝她伸手,

    “快些進來。”

    云碧卻是氣不過,爬了起來,對著里頭狠狠罵道,

    “大夫人,你也太沒良心了,沒有我家姑娘,你以為大老爺能被放出來?還能升官?你們過河就拆橋,吃相太難看了,您不顧忌著自己的聲譽,難道也不顧及大老爺的官運嗎?”

    云碧還要再罵,卻被崔沁呵斥住:

    “回來。”

    云碧哭著回了馬車,崔沁幫著她褪去濕漉漉的衣裳,從身旁包裹里拿出干凈衣裳換上,吩咐車夫先趕路。

    “姑娘,咱們能去哪里呀?總不能還住客棧吧?這么多東西,住客棧還擔心賊呢。”云碧心頭惶惶,滿目迷茫與無助。

    “崔家太可恥了,怎么能落井下石呢,嗚嗚嗚.”她終是忍不住,埋在膝蓋處,哭得跟個沒人要的孩子似的。

    崔沁倒是神情平靜得很,她早也料想了這種可能,便揚聲吩咐車夫,

    “去當鋪。”

    如此更好,她也不欠崔家什么,當真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晌午,遠方的天際緩緩拉開亮白的天幕,雨漸漸停下,一輪白日被青云遮住,云層將那光芒給濾過,如同月盤皎潔。

    馬車在西市東北角落里最大一間當鋪停了下來。

    除了兩箱子書冊和字畫卷軸,其他六個箱子被全部抬下。

    等到掌柜的幫著主仆將一應能當的物件給清理出來,已過了午時。

    崔沁靜靜坐在當鋪待客的雅間里,望著窗外明凈的天光出神。

    午后驕陽似火,陽光從茂密的樹枝灑落,一點點從窗欞縫隙里投遞至案上,斑駁不堪,光點如星芒折射入崔沁眼底。

    她心頭時而空茫,時而沉重,種種情緒壓在心口,宣泄不出。

    云碧將最后一個小紫檀錦盒給拿了出來,打開便瞧見一支熟悉的簪子。

    她記得,這是慕月笙親自給崔沁雕刻的羊脂玉簪。

    想必姑娘舍不得當掉。

    云碧拿著那玉蘭羊脂玉簪來到雅間,將簪子遞到崔沁眼前,

    “姑娘,這個不當吧?”

    崔沁眼眸低垂,目光落在那個“笙”字上,剎那間凝住,腦海里浮現起他明潤的面容。

    那一夜,她便是半倚靠在他懷里,親眼瞧著他刻上他的名字,將這信物送給她。

    這是二人相處以來,他唯一贈予她的禮物。

    自然是不舍的。

    換做以前,當了它怕是要了她的命。

    崔沁幾乎顫抖著手,想要去接它。

    那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白如凝膏,每一寸無不綻放著溫潤的光澤。

    她的手在快要碰觸到簪子時,倏忽收住,手指已顫的發白,極力隱忍著內心深處的不舍和眷念。

    她有多么想留住它,卻是不能,已經和離了,就該把所有念想斷的干干凈凈。

    忘了它,忘了他吧,崔沁。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跟自己說。

    枯瘦的手臂緩緩垂落,隨之而來的是晶瑩剔透的淚珠,一顆一顆滴滴答答往下砸,緊接著如斷了線的珠簾,一行行落了下來,最后更是如洶涌而來的潮水,開了閘似的,奔騰傾瀉而下。

    崔沁將臉埋在掌心,哭得撕心裂肺,寸斷甘腸。

    自從昨夜等他到天荒地老,聽著他要將裴音牌位入祠堂,拿著和離書去書房找他蓋印.一直到給老太太磕頭,再被崔家給趕出門來,她始終都不曾落淚。

    但此時此刻,真正放棄這顆簪子,就如放棄這么多年對他所有的感情和信念,生生將那束唯一照亮過她的光芒,從心尖剝離。

    仿佛這半生都白過了,只余滿腔的荒涼。

    

    傍晚,霞光萬丈,將燕雀山腰的層層暮靄給拂開,疏木斜暉,層林盡染。

    主仆二人當了七千兩銀票在身,尋了一個檔口租下一間兩進的院落。

    車夫將她們送至庭院,幫著卸下那兩箱子書物便離開。

    尋常不可能這么快租得到院落,崔沁也只是讓云碧去檔口打聽,哪知道運氣剛剛好,便碰上這么一間宅子,宅院被收拾得還算干凈,屋內擺設也極為簡單,很得崔沁喜歡。

    燕雀山是城內少有的一處風景,山雖不高,卻是風景如畫。

    崔沁租的這宅子便在附近,正好這一月也好好散心,且先修整,慢慢籌劃出路。

    崔沁昨夜一宿沒睡,便先挨在正房小塌休憩,云碧打外面去買些鍋碗瓢盆及稻米,打算晚上先煮些粥食給崔沁。

    哪知道出去不到片刻,崔沁便聽著云碧扯著嗓子回來了。

    “姑娘,姑娘,奴婢從大街上撿了兩個人回來。”

    崔沁披著外衫出堂屋,瞧見一穿著破敗,滿臉樸實笑容的老嬤嬤,拉扯著一個明眸皓齒的小丫頭,忐忑站在云碧身旁,望見她時,眼底閃過不加掩飾的驚艷。

    只見那嬤嬤大約是五十上下年紀,發鬢略有些花白,瞧著眉眼和善,是個極為干練的婆子,那小丫頭更是長得水靈靈的,乖巧可愛,很是投崔沁的眼緣。

    “怎么回事?”她亭亭玉立在廊下,俏如支荷,淺笑問著,廊燈下,她臉色依然白的厲害,瞧著有幾分弱不禁風。

    云碧上前攙扶著她,跟她說了宋婆子的來歷,原來是上京投靠親友不成,流落在大街上的窮苦人。

    崔沁暗道自己如今是一葉浮萍,不如收留了祖孫倆,更何況此間剛住下來,也需要人手,便是一口答應,當自家人處。

    宋婆子和小丫頭感激不盡,連忙跪下磕頭。

    磕完頭,便見那宋婆子安排孫女去燒水,自個兒掄起袖子去打掃屋舍庭院,仿佛恨不得立即表現一遭,好叫崔沁曉得她得用,崔沁笑著朝云碧擺擺手,讓她趕緊去上街采購,回了屋內休息。

    兩刻鐘后,云碧張羅著一車子東西回來,一屋子人熱熱鬧鬧煮飯做菜,炊煙裊裊,院落里漸漸有了煙火氣息。

    ..

    深夜,犀水閣西次間只點了一盞燈,映在慕月笙明眸深處,漾出幾絲亮芒。

    桌案上擺滿了折子,他攤開最上面那一道,看了半晌,竟是沒瞧進去一個字眼。

    最后呆坐在案前,凝望那一方燈火出神。

    今日他去了一遭太傅府,席間裴大老爺問他裴音牌位入祠堂之事,被他明確拒絕了。

    她大概會不高興吧。

    慕月笙心里這樣想。

    昨夜種種浮現眼前,他腦子里跟炸開似的,有那么一瞬間,他恨自己為何不強行離開,堵住她的話頭。

    今日親眼目送她車馬遠去,宛如在心間挖去了一塊肉,起先還不覺著疼,到了晚間,傷口便澀澀泛紅,牽扯著五臟六腑,疼得厲害。

    葛俊在這個時候躬身入了屋子。

    “三爺,夫人沒回崔府,而是在外頭租下了一間宅院。”

    慕月笙愣了半晌,須臾才問道,“怎么回事?”

    葛俊暗暗瞥了一眼他清冷的神色,見他眉峰壓得很沉,不由得犯怵,顫聲道,“夫人原是回了崔府,只是被崔夫人以崔家不要棄婦為由給趕了出來”

    慕月笙聽到這里,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軀一瞬間拔地而起,眼底的憎惡毫不加掩飾溢了出來。

    葛俊打聽到消息時,也是驚掉了下巴,暗罵崔夫人可恨可惱,忙不迭來回稟慕月笙。

    慕月笙胸膛仿佛被九幽烈火在熔燒,憤怒,悔恨,懊惱和心疼,種種情緒在他心口焦灼,堵得他好不難受。

    默了半晌,他從牙縫了擠出寒聲,

    “我又不是休妻!”

    葛俊硬著頭皮回道,“人家崔夫人哪里信.”

    畢竟換誰嫁給慕月笙都不會和離,偏偏崔沁是個異數。

    慕月笙跌坐在椅子上,手按著眉心,唇瓣的血色頃刻褪去,只余眸眼黯淡無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