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繼妻 > 第 19 章
    第 19 章

    晨曦沖散迷霧, 隱在云霧后的低緩山巒如畫展開,幾片金黃的檐角掩映其中, 正是燕雀山上的亭臺樓榭。

    宋婆子早起燒好了水, 蒸了糯米排骨,香噴噴的氣味熏得巧姐兒癟著嘴流下一行口水。

    宋婆子瞅著孫女那饞樣,抿嘴輕笑, 和藹道, “快去瞧瞧姑娘醒了沒,醒了咱們就可以開鍋。”

    巧姐兒高高興興奔去前頭, 不消片刻回來, 眼底綴著驚嚇, “祖母, 祖母, 您快去瞧瞧, 姑娘病下了。”

    宋婆子一驚,忙得熄了火,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漬, 麻溜帶著巧姐兒趕來正房。

    崔沁披著一件月白薄衫伏在塌前捂著嘴, 小臉一片煞白, 氣若游絲, 云碧正攙著她喂水, 瞧著像是剛剛吐了一輪。

    “姑娘..”宋婆子上前扶住崔沁身子,讓她靠在自己厚實的肩膀處, 待崔沁喝完水, 又小心翼翼將人給扶著靠在迎枕。

    濃密的烏發順著肩頭滑落, 如瀑布般鋪落于迎枕,小窗灑進來的一抹朝陽在她側臉一晃, 即便是面色虛白,更添了幾分楚楚柔憐,容色依然耀目。

    云碧放下茶盞,眼眶泛紅,吸著鼻子道,“宋嬤嬤,你在這里守著,我去喊大夫來。”

    “別急。”宋婆子神色鎮定勸住她,側身坐在塌前的墩子,細心將崔沁的手腕給拉出來,右手搭在她手脈處,凝神把脈。

    云碧被她這通動作給驚住,便是塌上的崔沁也微的睜開虛弱的眸子,眼底掠過一絲詫異乃至懷疑。

    片刻后,宋婆子松開手腕,溫聲沖崔沁笑著,

    “姑娘這是染了些風寒,身子虛,并無大礙,抓幾副藥來便可。”

    迎著崔沁微斂的神情,她立即解釋,“不瞞您說,老奴曾在大戶人家當過差,后來兒子兒媳糟了難,只剩下這點骨血..才迫不得已回了鄉下。”

    宋婆子紅了眼眶,側眼瞥著巧姐兒露出幾分柔憐和疼惜,

    “老奴在大宅子里學了些本事,定能好生伺候著姑娘,只求姑娘收留我們祖孫。”

    崔沁明眸釋然,露出薄笑,“我定是信您的。”

    宋婆子旋即跟云碧說了幾樣藥,吩咐云碧去藥鋪抓藥,再遣巧姐兒去將煮好的清粥給端來,利落碩實的身影忙前忙后,不消片刻將里外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云碧見宋婆子能干,反倒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心中那份惶然和不安消散,轉頭抹干眼淚去街上尋鋪子抓藥。

    她并不知道,自己從鋪子里抓了藥出來,行蹤便被人窺了去。

    葛俊得了侍衛密報,上馬直奔宮城。

    太傅新喪,罷朝三日,皇帝可以不上朝,可政事卻是耽擱不得,慕月笙清晨便去了內閣,堆積如山的折子等著他審批,他一坐下去忙了整整兩個時辰才得歇口氣。

    政事堂后面有一兩層的小閣,專撥給慕月笙辦公所用,慕月笙便端坐在堂屋正中,凝神翻閱奏折,輪廓分明的臉沉淀著幾分難言的冷倦。

    葛俊便在這個時候跨入衙署,朝藍青微一頷首,躬身立在慕月笙身旁,低語道,

    “主子,夫人好像病下了”

    慕月笙聞言,清冽的眸子朝葛俊看來,一時有些愣神,默了片刻,凝眉吩咐,

    “找個太醫去給她瞧.”

    “遵命!”

    葛俊離開后,慕月笙就不怎么看得下去折子,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壓著奏折,尋思半晌,抬眸問藍青道,

    “崔棣何在?”嗓音略沉。

    藍青瞥了一眼墻角的沙漏,躬身回稟,“這個時辰,想必在衙署當值。”

    “你去安排下,中午我見他一面。”

    “遵命。”

    一刻鐘后,藍青打工部衙門回來,瞧見幾位大臣灰頭土臉從里面踱出,撞上藍青一個個圍了上來,叫苦不迭,

    “藍長史,是不是太傅仙逝,國公爺心情不好啊,聽說今日來討示下的都被罵了一遭,我也算追隨國公爺數年的老人,還是頭一回見著他這般克制不住脾氣呢。”

    “就是,就是,我這個方案先前廷議過,怎的還被國公爺給挑出了毛病,將我打回去重寫,哎,可把我給愁死了。”

    “..”

    藍青瞅見眾人愁眉不展的,頓時苦笑不已。

    他能說咱們這位端肅持重的國公爺,被人休夫了嗎?

    藍青抬手壓下眾人聒噪,和顏悅色道,

    “近來國公爺確實心情不佳,倘若這幾日沒特殊事,最好別來招惹。”

    數位大臣如打了霜的茄子,懨懨離開。

    午時初刻,藍青正要派人去對面杏花村安置席面,就瞧見葛俊耷拉著腦袋,滿臉頹喪上了臺階。

    “怎的這般灰頭土臉?”藍青訝異問著,他比葛俊年長幾歲,平日以兄長居之。

    葛俊扯了扯唇角,露出幾絲苦笑,

    “我帶著太醫去夫人那,被人家云碧拿著掃帚給趕了出來。”

    藍青滿臉驚愕。

    天有煙嵐,時而滑過散散的云,沉沉悶悶,暑氣難當。

    藍青前胸后背都被蒸出汗珠,愣是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略帶同情覷著葛俊,僵笑道,“也難為你頭一回遭人冷眼,受著吧,慢慢習慣就好。”

    這場面怕是以后還不少呢。

    “對了,別跟爺說,就說.”

    話音未落,余光瞥見一熟悉的烏靴立在門檻內,藍青驚得所有話都堵在了嗓子眼,差點將自己給嗆死。

    二人愣是跟門神般,眼觀鼻鼻觀心,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葛俊已在腳下摳地縫,瞧瞧哪里可以鉆進去。

    慕月笙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大抵這一輩子都沒這般難堪過。

    頎長的身影立在穿堂正中,風聲獵起他的衣袍,一股冷幽氣猝然從身后甬道灌了出來,滲入他衣領,激起一陣陣顫麻,他眼底情緒濃烈如墨,怎么都掩蓋不下那抹凄楚。

    午時三刻,宮門大開,官員從衙署魚貫而出,紛紛散去四面八方吃酒用膳。

    這里出來的官員非富即貴,吃席都極為講究,為此對面平康坊便開了不少高檔酒家,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杏花村。

    慕月笙平日膳食皆由御廚分發,更從未請人用過午膳,一來沒人值得他費心思,二來,他日以繼夜沉迷朝政,也沒這個功夫。

    崔棣被請來,眼底盛著惴惴不安,倒不是擔心得罪慕月笙,而是懷疑慕月笙與崔沁之間起了什么齟齬,崔沁身世可憐,經不起慕月笙任何敲打。

    一進來便朝窗下那高大的身影,恭恭敬敬行了禮,

    “給國公爺請安。”

    “大老爺不必客氣。”慕月笙側身未受他的禮。

    崔棣眼底閃過一絲驚異,略帶從容落座,瞧著慕月笙這舉止,倒不像是來問罪的。

    藍青吩咐侍者上膳,鱖魚鴨湯,鸚鵡蝦仁,萵苣豆腐,上了一大桌子。

    二人卻是手垂在兩側,誰也沒動筷子。

    屋內鎮著冰塊,冰涼的濕氣如絲四處橫貫,室內清涼一片,落針可聞。

    崔棣昨日去太傅府吊唁,回府便聽兒媳婦說崔沁與慕月笙和離,被劉氏那蠢婆娘給趕了出去,他氣了個半死,立即叫人去尋崔沁下落,關起門狠狠叱責了一番劉氏。

    只是劉氏性子潑辣,這么多年了,他也管不住她,訓也白訓。

    只盼能盡早尋到那孩子,將人接回府是正理。

    默了半晌,崔棣按捺不住,傾身而問,“可是沁兒有不周到的地方,惹您動了怒?”

    無論何時,崔棣從未把慕月笙當過侄女婿,崔沁當初嫁給慕月笙,他并不同意,奈何那孩子一股腦鉆進去,他勸不住,如今好了,到底還是分了。

    慕月笙在江南名頭如風聲鶴唳,一介文弱書生憑著一柄利劍撬動整個江南,讓無數豪族影從,靠的不是無雙的智計和雷霆手段,還能是什么呢?

    朝中沒有人不忌憚他,沁兒那傻丫頭居然還敢嫁給他,碰了遍體鱗傷回來,崔棣想想都心疼。

    慕月笙見崔棣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想起崔沁數次說他沒把崔家當岳家的話,心頭涌上一股悔懊,遂寬和道,

    “您別這么說,是我對不住她,她主動與我和離的。”

    崔棣眸露震驚,“她她主動離開的?”

    “是。”慕月笙鄭重點頭,他一張俊氣逼人的臉慣常沒什么表情,此刻卻難得現出幾分溫和,

    “崔老爺,原是我不對,惹了她傷心,可她到底是崔家姑娘,怎么能讓她孤身一人住在外頭?”

    一想到若有賊人窺測崔沁相貌或起歹心,慕月笙便覺煎熬,只恨不得立刻將她捉回來。

    崔棣面露難堪,原來慕月笙是為此事而來,倒也有心,他鄭重一揖,“此事是內子不對,我已叱責了她,正派人在尋沁兒下落,只是這丫頭帶著幾箱子嫁妝,憑空消失了一般,暫時不曾有消息。”

    “她在燕雀山下的燕園。”慕月笙眸光湛湛截住他的話。

    崔棣心頭更為震撼,這才和離一天,便把下落給打聽得清清楚楚,可見是暗中派人跟著護著的,定是對沁兒還存著心思。

    崔棣壓下心頭復雜情緒,望著慕月笙緩緩點頭,“謝國公爺告知,我這就去接她回來。”

    說著便連忙起身,也顧不上吃飯,直往外奔。

    慕月笙也不攔他,只是起身朝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施了一禮,崔沁在外面多待一刻,便是一刻的危險。

    安全嘛,他的人看著倒是不怕,就是擔心她獨自一人拋頭露面被人瞧了去,惹了登徒子叫人憂心。

    腦海里滾過她那張灼艷無雙的臉,當真是國色天香,世無其二。

    大抵是不樂意她被人瞧的。

    崔棣吩咐小廝買了幾個胡餅,在馬車里匆匆填了肚子,小憩片刻便到了燕園。

    下了馬車,小廝已敲開了宅院的門,云碧瞧見崔棣來了,眼眶頃刻泛紅,朝他福了福身,哽咽著道,“老爺,您可來了.”

    “快帶我進去看看沁兒!”崔棣眉眼壓著,臉色極為不好,大步往里邊走。

    宋婆子那邊聽到動靜已攙扶著崔沁起床,上午煎了藥喝,睡了兩個時辰,出了一身汗,倒是好了不少,宋婆子又幫著她將那沉甸甸的青絲給挽了一個隨云髻,攙著她下了塌。

    崔棣匆匆掀簾步入,一眼瞧見侄女若消瘦的荷枝立在那,眼淚登時涌入眶中,“沁丫頭!”

    崔沁軟綿綿地朝他施了一禮,“大伯父。”

    崔棣眼眸酸脹難當,不忍瞧她的模樣,別過臉去抹了一把眼淚,回眸斬釘截鐵道,

    p;  “快些叫人收拾了東西,這就跟我回去。”

    崔沁眉眼秀雅如故,唇角緩緩溢出一絲笑容,平靜又從容,

    “大伯父,我哪兒都不去,我在這里就很好。”

    崔棣已皺眉,“胡說,你跟我親女兒有什么分別,怎的讓你獨自一人在外頭租園子,我知道你埋怨你大伯母不禮遇,伯父已經叱責了她,剛剛得報,你北崔家的老祖母罰她去了祠堂,家里如今是你大嫂管家。”

    “快別耽擱,跟我回家。”

    崔沁不等他說完便已搖頭。

    太陽西斜,斜陽灑落窗欞,投下一束光柱,空氣里因子翻騰滾動,屋子里還殘留著藥香,宋婆子面露關懷,巧姐兒滿臉嬌憨,哪怕是云碧也底氣十足從容而立。

    崔沁收回目光,滿面寧和,“大伯父,您看我在這里,想吃什么便煮什么,想什么時候起便什么時候起,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竟是比哪里都好,您待我再好,終究不是自個兒的家,高興便留著,不高興便趕走,沁兒雖無志氣,卻也不想再看人臉色過活,還請您原諒侄女!”

    崔沁扶著塌沿,顫顫巍巍跪了下去,欲朝崔棣行大禮,

    “不可!”崔棣已面色脹紅,雙手伸出,微的顫抖,羞愧難當。

    “你快別說這樣的話,你嫁了慕月笙,將自個兒折騰成這般模樣,落得個孤零零的下場,反倒是大伯我因你免遭滅門之禍,還因禍得福升了官,你若是獨自在外,叫我于心何忍,我又如何面對你亡父英靈。”

    崔棣說著,已老淚縱橫,涕淚交加。

    崔沁給他磕了一個頭扶著宋婆子手臂起身,柔弱望著他笑,“大伯,當年是您將我接入府中,給了我棲身之地,又養了我一場,您對我夠好了,我不肯跟您回去,不是因為大伯母,而是我不想再寄人籬下,那日子我過夠了,得空我會去探望您,您請回吧。”

    她心中雖感恩崔棣,可她不想再與崔家有任何瓜葛。

    孤零零的,有孤零零的好處。

    崔棣見她心意已決,說再多都是無用,不禁悲從中來,大慟落淚。

    僵持了半晌,崔棣左右掏出一些體己銀子,紅著眼欲要遞給崔沁,

    卻被崔沁笑著推回,“大伯父,沁兒有銀子花。”

    崔棣覷著她笑顏如花,暗作思量,眼下她剛和離,該是心灰意冷之時,且待時日,她心情開闊,再將她接回府中,以侄女品貌和他如今地位,為她擇一佳婿不難。

    離開之時,他執意留下一婆子給她看門護院,崔沁推卻不得只能收下。

    慕月笙至晚方歸,從葛俊口中得知崔棣親自去接,崔沁依然無動于衷,一時躁郁不堪。

    遙想當初聽說青梅竹馬的師妹裴音,在繼母蹉跎下幾欲尋死,他二話不說想了那法子將她給救下。如今崔沁被崔家冷落排擠,一人孤身在外,他竟是想不出個半個法子來幫她。

    他已經失去照應她的資格。

    他丟了他的嬌嬌兒。

    一股極致的無力和懊悔涌上心頭,慕月笙幾乎是撐在廊柱上,半晌透不過氣來。

    倘若她回了崔家,有人照看有人護著,他或許還能紓懷一二。

    如今一人形單影只,若一葉浮萍,每每想起,慕月笙都恨不得去將她帶回府中。

    此念頭在腦海中一閃,慕月笙撩眼望向半空,

    半輪彎月高懸,清寂的月色驅散滿院躁意,一只雀鳥打院角桂花樹中躍起,撲騰兩下如離箭消失在高空深處。

    慕月笙收回目光,原先的猶疑竟是有了堅定之色。

    慕老夫人因著崔沁離開,連病了三日,七月十一這一日方能下地。

    當晚她喚來大房和二房兒子兒媳入西次間用膳,崔沁主動和離,到底瞞不過兩位夫人,蘇氏與沈氏皆是瞠目結舌,雖說慕月笙不如兩位兄長溫柔小意,可這樣的相貌,身份和地位,能主動離開是需要莫大勇氣的。

    飯后,大老爺和二老爺躬身立在老夫人兩側,聽她訓導,

    “我如今呢,也只有你們兩個兒子可倚靠,咱們今后也要有些骨氣,有些擔當,與那國公府分門而立,省的旁人都說我們母子三人是靠他權勢過活..”

    慕月笙打外回府,聽說老夫人病愈,正打算來請安,不想一只腳才跨入門檻,便聽到這句話,一時僵在那里,氣出冷笑,只見里頭老郡主越說越起勁,連豎高墻的話頭都砸了出來,他氣得直接掉頭離開。

    老夫人瞥見那抹湛藍衣角一閃而過,唇角略勾,心中舒泰,無比威嚴掃視媳婦兒子,

    “我的話可記住了。”

    四人紛紛抿嘴忍笑,躬身行禮,

    “兒等謹記在心。”

    七月十二日午后,京城剛下了一場大雨,太陽從云層后探出一個頭,四處清涼,微風拂面,伴隨著濕漉漉的氣息,老夫人喊上甄姑姑,收拾了幾大車子衣物藥材補品家具,一行人浩浩蕩蕩跨過大半個京城,來到南城燕園探望崔沁。

    崔沁彼時已大好,與老夫人數日不見,格外想念,婆媳二人抱頭哭了一陣,方才止住淚意。

    “不給我當兒媳,我便認你當個干女兒,趕明在慕府給你辦個賞花宴,當著全京城女眷認你為義女,定能把慕月笙那個混賬給氣死!”老夫人挽著她說的興致勃勃。

    提起慕月笙,崔沁臉色猶然不自在,這幾日她逼著自己不去想他,強打精神教巧姐兒看書習字打發時間,如今被老夫人提了一嘴,心中依然是疼痛難當。

    “您別說笑了.”

    “我可是認真的。”老夫人笑覷了她一眼,

    屆時讓崔沁挑一挑合眼緣的世家子弟,定一門好姻緣,只是眼下崔沁剛和離,老夫人將這話掩下不提。

    甄姑姑帶著宋婆子并幾個丫頭將帶來的幾車子東西,全部收拾妥當,僅僅是一個時辰的功夫,這宅子內外便煥然一新,就是院外東墻下的花架上都擺了好幾盆蘭花芍藥,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老夫人見崔沁不愛提慕月笙,便讓她打絡子,

    “還是你手藝好,你那大嫂和二嫂都比不得你.”

    母女倆說了一車騾子話,到夕陽西下,老夫人將要起身,門外一丫頭折了進來,隔著珠簾稟道,

    “郡主,三爺來接您回府,馬車在門外候著呢。”

    老夫人聽了這話,一臉震驚抬眸,眼底那錯愕不加掩飾。

    今日太陽是西邊出來的?

    這個兒子養了二十四年,雖是才冠天下,智計超絕,一直是她最大的驕傲,可論說平日鞍前馬后伺候,還得屬老二。

    慕月笙來接她回府之類,絕對是當娘二十余載頭一回。

    瞥了一眼崔沁僵硬的臉色,老夫人便心知肚明。

    原本見時辰不早,都起了半個身子的她,施施然一屁股坐回去,將腿盤了起來,慢條斯理回著,

    “告訴他,我今晚不回去了。”

    崔沁:“..”

    她緊緊握著手中的茶盞,微垂著眼,只覺屋內數道視線均落在她側臉,忍不住臉頰發燙,暈出一層嫣紅,倒是數日來面龐唯一的起色。

    老夫人話雖這般說,那丫頭卻不敢真這般去稟,只當句玩笑話。

    屋內幾道視線輾轉來回,氣息流動,以至尷尬片刻。

    只是夕陽已快被云層吞沒,是真的耽擱不起。

    崔沁紅著臉起身,將蓮花盞放下,去攙扶著老夫人起身,

    “這是什么地兒,怎的留住您下榻?您還是快些回吧。”

    丫頭婆子簇擁著老夫人出了正堂,本是兩進的院子,又不大,若是不送送顯得不知禮數,若是送出去,少不得撞上慕月笙。

    崔沁思忖,以慕月笙一貫清冷的作風,定是不會與她牽扯,些許人在馬車內,也瞧不見,便若無其事攙著老夫人送到門口。

    特地遮在柱子后,避開馬車方向,朝老夫人屈膝,

    “您總是這樣待我,我都不知道該如何,我不值當您這樣.”她年少失怙,所有事情都是親自上手,還是頭一回有人風風火火將她宅子內外給布置一番,床榻被褥煥然一新,便是上好的檀木家具也抬了幾樣來,其中最緊要的是有了一張紫檀長案,解她燃眉之急。

    最好的親娘都不過如此。

    老夫人溫和拍著她手背,正要寬慰她,瞧見一道挺俊身影大步闊來,他容顏如玉,一襲月白長衫風姿凜凜,褪去了往日那端肅沉冷,頗有幾分陌上如玉的風采。

    這讓老夫人想起他年少時的肆意和清韌。

    那時的慕月笙如天上的明月,霽月風光,灼灼仙姿,誰都撈不著,如今被宦海浮沉浸潤出一股凝練的內斂和端肅,倒也不是不好,男人沉穩是好事,就是太孤冷了些。

    “母親,風大了,還是先行上馬車。”

    話雖是對老夫人所說,目光卻不偏不倚落在崔沁身上。

    數日不見,她顯見的比先前瘦了不少,身上穿得這件淡粉的薄裙,原能勾出她嫵媚的身段,如今卻是腰間寬散,慕月笙心尖泛起澀澀的疼。

    他視線太過灼熱,逼得崔沁眼眶泛紅,烏黑的長睫輕輕一眨,淚珠潸然而下,順著面龐滾入衣領。

    她生生轉身,避開他的目光,繞到柱子另一邊。

    老夫人倒也不好真的橫在二人之間,先行幾步上了馬車。

    崔沁見她離開,連忙折身跨入門檻內,轉身過快竟是撞到了他的胳膊,慕月笙伸手欲扶她,她匆匆甩衣袖而過,他粗糲的指腹滑過她手背,掀起一陣顫麻。

    鼻尖吸入那熟悉的清香,慕月笙心神微漾,眸底浮掠一片幽光,轉背跟著闊入,反手掩門,將所有探究的視線隔絕在外。

    崔沁聽到動靜,慌忙回眸,俏白的小臉浮起薄薄的怒意,水潤的眸眼半是驚愕半是惱怒,強撐著身子瞪向他,

    “國公爺這是做什么?”

    她輕斥的聲音起伏如珠玉落在他耳簾,

    慕月笙神情肅穆,一步一步逼近她,清雋的身影就這般罩在她上方,幽深的視線灼熱又逼人,似要將她這無根的浮萍裹挾住,一同隨他滾入旋渦中。

    “沁兒,咱們就當什么都沒發生,你也別折騰自己,跟我回家可好?”

    他無論如何都承受不住將她一人撇在外頭,經風淋雨,無人看護。

    崔沁聞言眼眸升騰起一抹蒼茫,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中,被無數風浪裹挾推撞,浪潮漫過她的雙眼,她胸膛劇烈起伏,險些呼吸不過來。

    他當她是使小性子,鬧幾日便回籠?

    眼巴巴嫁給他,他不放在心上,高興時哄哄她,不高興就撇在一旁,如今和離,一別兩寬,他卻偏要來招惹。

    她姿態楚楚,眼底迷茫散盡,只余清明。

    “國公爺說笑,你我各生歡喜,無需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