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吉祥當然想修路。
他小時候去鎮里上學，楊德清騎自行車送他，要騎接近四十分鐘的山路，經歷五次上坡下坡，泥濘的山路特別難行，碎石路還容易刺破胎，每次碰到難走的地方都要推著走，后來治保主任趙老漢開著搭棚子的三輪車接送村里孩子，情況才改善一點。
現在，1米2的小豆丁變成1米8的帥小伙，30多歲的父親被生活逐漸壓彎了腰，慢慢吹皺了臉龐，不變的是茂密的山林，是片片山坳中點綴的梯田地，是空氣中潮濕又帶著青草味道的大自然清香。
可那條碎石泥巴爛路，始終那么難看，如同竹夾村臉上一條長長的傷疤。
楊吉祥說：“爸，阿鑫說修路要搞‘一事一議’，我們家是最大的獲益方，肯定要出大頭的，我都不知道錢夠不夠。”
楊德清聽到要錢，習慣性地大口抽煙，皺緊眉頭：“修路要好多錢嘛？你這幾天賺了好多錢，你仔細算過沒有？”
“姐在幫我算賬。”
楊吉祥叫來楊如意，她拿著本子過來：“別的賬都算清楚了，就是我們元旦殺的三頭豬，做了34盤菜，這些都不收錢對吧？”
“對，菜單之外，給他們另外加的菜都不收錢，三頭豬是我們自己殺的年豬，法律規定不能賣錢的。”
“好，后面你跟幾個領導送給的排骨，豬肚，后腿肉……”
“也都是免費贈送，不算錢。一樣的，算錢就違法。”
楊如意對弟弟翻了個白眼，將本子拍到他懷里：“嗨，你可真大方。”
楊吉祥嘿嘿笑著解釋：“姐，有些賬是不能算明白的。這個地方差的，我可以從其他地方補回來，其實是一回事。”
本子上記載，元旦三天，營業額74590元，房租，水電，人工，攤銷，營業稅，各種成本開支加起來67400元，凈掙7190塊錢，9.6%的凈利潤率。
楊吉祥覺得，開業當天打五折活動，三天能到9.6%已經很不錯了，人家海底撈才8%呢。
而且水果和蔬菜成本34000塊是他給姐姐的報賬，真正利潤應該還要加上這個，這樣凈利潤率高達55%。
楊吉祥說：“接下來恢復原價，我盡量做直播，推廣，想辦法降低成本，把凈利潤率做到20%。”
楊德清覺得這錢賺的太少。
修路要錢。
他家150平米老房子推到重蓋，毛胚恐怕就要三四十萬，裝修30萬往上走。
更別說蓋農家樂了，其他村也有大老板搞農家樂，楊德清去收雞蛋的時候看過，包含住宿，種植園，游樂場，老板至少投資了幾百萬，搞了四五年，到現在還沒回本。
錢到用時方恨少。
人到窮時才知難。
楊如意善意地提醒：“曹副局長的那幾個朋友給我留了名片，說你要是想投資，可以找他們。”
楊吉祥搖頭說：“人家的錢不好拿的，我能自己做就自己做，盡量不要找投資方。”
“行吧，你自己決定，看著辦。”
楊如意無奈，她其實也有想法，她想要楊吉祥更上進，更主動一點，趁著第一把火燒起來，盡快把生意攤子鋪大，這樣她就有留下來不走，和家里人一起做事的必要充分理由了，她才好說服老公。
但這是弟弟的生意，她不能越俎代庖。
到了晚上，楊忠鑫又過來了，拿著一份“一事一議”的初稿，把賬算給楊吉祥聽。
“沒搞錯吧，修路這么貴？”
楊吉祥從沒接觸過這一行，得知1公里水泥路造價要50萬，他頓時不淡定了。
楊忠鑫說：“還真這么貴，我們從村口修到你家門口，主路是1.6公里，要是繼續延長到大竹山底下最遠的陳木林家，總長4.2公里，全村修路就要200萬，你想這怎么可能批的下來？所以方案最多修到你家門口，你家出錢最多。”
楊吉祥一算，1.6+0.1=1.7公里，差不多85萬。
他有些疑惑：“阿鑫，你確定這里面沒摻水分？”
楊忠鑫發誓：“這個價格是參照了其他村修路的公開招標書，人家路橋建筑施工隊就是這么競標的，我保證，我個人以及村委會是絕對不會在這個項目上謀利的。”
楊吉祥問：“村委會能拿出來多少錢？縣里鎮里也會撥款吧？”
楊忠鑫的聲音頓時變得沒有底氣：“你也知道，最近幾年國家財政很艱難，鎮里最多撥款幾萬塊，村委會再拿幾萬，剩下的只能靠自籌了。”
如果真是這個價，楊吉祥覺得完蛋，村民們肯定不會同意，他一個人也拿不出六七十萬修路啊。
價格太高了！
楊吉祥覺得事情嚴重了，難道修路要黃？
他跳過初稿上的那些官方套話，直接找到修路標準。
楊忠鑫借鑒的是其他村的修路標書。
路寬4米，鋪30cm厚的C30號混凝土，包括了填土，場地平整，灌漿，碎石，挖掘機，壓路機等復雜的多重工序，1米造價就是500塊錢，1公里50萬。
楊吉祥問：“30厘米厚的水泥路，是不是太厚了？我們村不是交通要道，不走重型車，用不著這么厚的水泥路吧？你往村口搞個限高架就攔住泥頭車和礦車了。”
“可以用20cm厚，但最少也要20cm，這是國家要求的鄉村路最低標準。”
“你看，這不就節約1/3了嗎？還有沒有辦法節約成本？”
“路不用修4米寬，只修3米，又可以省1/4。”
“3米怎么會車？”
“借道吧，隔50米修一塊凸出來的調頭和錯車區。還有，C30的混凝土標準也高了，可以改成C20。”
“混凝土標準也能降低？”
“你都說了不用走大車啦，那么C20也可以用。哎，我還聽別人說啊，平整路基的時候，將路的兩邊地基挖槽裝模的地方弄深一點，路中間堆點土，這樣側邊搞個15厘米，路中間厚度8厘米，成本一下子降下來了。”
“……這樣也行？難道沒有監理嗎？”
“他們工程隊有路子，先打幾十米的標準路面，做個記號，等監理公司過來鉆孔抽樣，就把他們帶到這里檢查，最后給甲方驗收的人送幾條煙，送點紅包就搞定了，這樣3米寬，1公里硬化路的招標費用只有35萬，包工頭的利潤還能有11萬。”
砰！
楊吉祥重重拍桌子，他早就聽說過“金橋銀路銅建筑，全靠老板下功夫”，修路里面竟然有這么大的貓膩，難怪老百姓天天罵，那幫人還TM天天挖了修，修了挖。
楊吉祥盯著楊忠鑫，嚴肅說：“你要是敢這么搞，我絕對不認你這個兄弟！”
楊忠鑫擺手說：“吉祥哥，我只是告訴你，要想省錢修路，有很多辦法可以節約成本，但一分錢一分貨，我們出多少錢，人家干多少事，別人不偷工減料已經算是很有良心了，我們總不能讓別人倒貼錢給咱們修路對吧？”
楊吉祥憤慨說：“你知道我爸的腰腿是怎么弄傷的？就這個夏天，大竹山的堰塞湖防洪渠垮了，豆腐渣工程，他跟著村委會去抗洪搶險，結果給弄傷了，在家躺了三個月才起來。農民本來就很困難了，你千萬不要在這上面打歪主意，算我求求你了。”
楊忠鑫再三賭誓，證明自己絕對不會以權謀私，他是真心實意為村里考慮，他要是在修路上貪污一毛錢，他生兒子沒屁眼。
氣氛總算緩和下來。
兩人仔細計算，哪怕標準降到最低，路3米寬，20cm厚，用C20標號混凝土，一公里造價成本也要30萬。
修到楊吉祥家，總費用至少51萬，那他至少先準備好25萬再說。
這是一筆巨款。
楊吉祥自己肯定是掏不出來的，他在大城市里工作四年半，一分錢都沒攢到，當然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以后有機會再細說。
他回來后，一家人辛辛苦苦賣盒飯，做年貨團購，開餐館，合起來也沒賺到這么多錢，年貨團購的14萬利潤也沒拿到手。
而且他真不想再花楊德清的錢了，他明白父親有多么辛苦，農民從土地里刨食，看天吃飯，又辛苦又累，賺的是真正的血汗錢，父母兩人一年到頭忙活，能攢個兩三萬塊已經歡天喜地了。
所以別看楊德清嘴上說什么他自己收土雞蛋放心，實際上呢，他還不是舍不得花錢雇人，他才拖著剛剛痊愈的身軀，在潮濕寒冷的大冬天里每天下鄉走村，光是骨裂恢復之后的風濕疼痛，一般人就受不了。
楊德清是典型的吃了一輩子苦的中國農民，他是靠著個人的頑強意志，與天地命運斗爭的勇氣，以及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向往，才一直堅持到現在，沒有當著家人們的面叫過一聲苦或累。
往小里說，他是這個小家庭的頂梁柱，往大里說，楊德清這樣千千萬萬的樸實農民，是撐起整個國家的脊梁骨。
楊吉祥怎么會讓這么重的壓力，再壓到父親的傷病殘軀身上？
等楊忠鑫離開，楊如意端著調過洗潔精的熱水盆，過來擦桌子。
她剛剛聽到幾句錢的事，取下橡膠手套，將兜里的一疊名片遞給他：“這是那幫大老板的名片，你問都沒問人家的意思就一口回絕，沒你這樣做生意的。聽姐一句勸，多個朋友多條路，打個電話能浪費你幾分鐘？”
“行吧，我看看。”
楊吉祥無奈收起名片，隨意翻著。
既然說起朋友幫忙，小二也是他的朋友鴨。
不如先問問它，看看有沒有快速掙錢的其他辦法。
反正不管怎樣，路肯定要修，錢他一定會出，而且不用楊德清的錢。
也該輪到他們年輕人扛起家富國強的重擔了，老頭子們都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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