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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2

    慕瑾嵐沒留心自己成了狀元, 更是將入宮參選的事拋諸腦后。

    匆匆殿試后,她不等結果, 便趕往大理寺, 只因前段時日被關進牢獄的賊人出了事,無意間被人滅了口,這可不是樁小案。

    那老漢殺了職方司一名小吏, 偷盜了一卷圖紙, 那夜將暗城的人帶回來后,那圖紙便消失不見, 想來是危急時刻被人毀尸滅跡, 柳朝天連夜密審, 得到了些線索。慕瑾嵐這陣子便帶著人守在一賣米的店鋪附近, 怎知昨夜這店鋪無端起火, 就連那老漢也被滅口, 原先的線索都斷了。

    慕瑾嵐抱劍靠在廳堂一角,聽著柳朝天審查。

    獄卒與侍衛都被審了個遍,就連那些可疑的犯人也都逐一排查, 毫無線索。

    柳朝天犯難地揉了揉眼, 支手撐在案上閉目思忖, 連日來為這樁案子忙碌, 毫無頭緒, 他仿佛陷入一張巨大的網里,掙扎不出。

    論理慕瑾嵐沒資格參與審案, 只因她身份特殊, 大理寺和武侯衛都不拘束她, 她聽了堪堪大半日,心里忽然升騰起一個念頭。

    她踱步至案前, 順手撈來一錦杌坐下,托腮望柳朝天道,

    “柳兄,目前來看,一切線索指向胡人,那老漢是流落至蒙兀的漢人,那米鋪背后的東家也是個胡商。”

    “沒錯,再過一旬是陛下壽誕,蒙兀三部均派了人馬來京,想必是打算折騰出什么花浪來,團團,留給咱們的時間不多。”柳朝天神色凝重。

    慕瑾嵐卻緩緩搖了搖頭,“我總覺得事情有蹊蹺,原我也擔心是蒙兀作亂,可這老漢臨死前,手在地上摳了個北字,看樣子是告訴我們,敵人來自北方,這是不是太明顯,也太刻意了?”

    柳朝天眉峰閃過一絲銳利。

    “這些獄卒和侍衛在大理寺年限不短,家人身份也都清白,審來審去毫無線索,我琢磨著,有沒有一個可能.”

    “什么可能?”柳朝天心眼提起。

    慕瑾嵐凝望他眉眼,低聲道,“這個老漢是自殺,目的是攪亂我們視線,真正的敵人并非蒙兀。”

    柳朝天心倏忽揪起,差點拍案而起,到底是多年宦海沉浮,歷練出了一番沉穩,很快壓住嗓音,“這怎么可能?”

    “換句話說,除了蒙兀,還有誰會作亂?”

    慕瑾嵐再次搖頭,“我也不知,我只是聽我爹爹提起過,近來蒙兀三部不合,這一次之所以南下,是想結交我大晉,取得我大晉支持,好來對付彼此,既是有內亂,便不大可能再結外仇,而且五年前那場大戰,我爹爹已掃平蒙兀精銳,只要我爹爹在世,他們斷不敢大舉南犯。”

    柳朝天聞言捏著疲憊的眉心,臉色越發沉,“照你這么說,咱們可能被人牽了鼻子走,那賊人是以蒙兀混淆視線,實則聲東擊西。”

    “可線索如大海撈針,我們無從查起。”

    “無從查起,那便不查!”慕瑾嵐拍案道,

    “什么意思?”柳朝天抬眸看向慕瑾嵐,別看這個小姑娘才十五歲不到,她打小跟在慕月笙身邊,沒少走南闖北,見識不是一般人可比,柳朝天從不敢小覷她。

    慕瑾嵐分析道,“柳兄,對方大費周章,定是劍指陛下壽誕,咱們表面上大張旗鼓查這案子,暗地里盯著壽誕籌備去查,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柳朝天神色一亮,“對,你這主意好。”

    這時,大理寺一郎中進來,遞上一份尸檢材料,

    “大人,那飯菜從后廚出來,一路到牢獄,都沒被人碰過,偏偏那老漢是中毒而死,剛剛下官領著仵作又細細查驗一番,果然在他指縫里查到些許毒液,下官猜測,或許這老漢實則是自殺,他將藥液抓入飯菜,營造被毒死的假象。”

    柳朝天與慕瑾嵐相視一眼,均有神采溢出。

    “果然如此!”

    慕瑾嵐起身,在廳堂內來回踱步,思忖片刻道,

    “柳兄,陛下壽誕主要在兩地,其一便是宮宴,宮里守衛森嚴,對方在宮宴下手的可能性不大,其二便是南郊講武場,陛下要在講武場舉行四國大比,以彰國威,對于賊人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樣,查案的事交給柳兄,我帶著人暗中去巡查講武場,希望能找到蛛絲馬跡。”

    “成!”

    柳朝天起身,見慕瑾嵐欲出去,忽的叫住她,“對了,我正要入宮將此事稟報陛下,你同我一道去?”

    慕瑾嵐回眸,眨眨眼,旋即搖頭,“不必了。”

    “怎么不必呢?這事你有大功勞,況且有些事是你查出來的,陛下若問,你在場也好替我回答。”

    柳朝天就差沒說,現在滿朝文武都在替陛下追妻。

    雖說起先皇帝釋放出喜歡慕瑾嵐的意思,群臣其實是反對的。

    一來,外戚勢大,于江山不穩,二來,慕瑾嵐這作風與皇后實在是相差太遠。

    君臣較量一番后,漸漸發現皇帝越拖年紀越大,至今后宮無人,更無子嗣。

    沒有什么比江山無后,更叫人膽戰心驚的了,于是百官只能破罐子破摔,認了這門婚事。

    不曾想,慕瑾嵐壓根對皇帝沒意思。

    這下百官不干了。

    君辱臣死,皇帝的臉面便是百官的臉面。

    怎么能忍受皇帝被拒?

    于是,私下,官員們一有機會便撮合這對冤家。

    如今慕瑾嵐在柳朝天與馮坤底下當差,這重任便落在他們二人頭上。

    剛剛慕瑾嵐去牢獄查探時,下人稟報柳朝天,皇帝力排眾議,欽點慕瑾嵐為狀元,這真是慣到無法無天了。

    所以眼下,得了機會,柳朝天想把慕瑾嵐拽入皇宮。

    慕瑾嵐看出柳朝天的意思,果斷拒絕,

    “我所知,不比你多,你自個兒去面君吧。”

    丟下這話,轉身出了廳堂,穿過甬道正要到前院。

    身后柳朝天匆匆披上官服追了出來,慕瑾嵐正要再說他幾句,怎料前面廊蕪,來了一堆鶯鶯燕燕,這為首的正是陸盈盈。

    “團團,恭喜賀喜,你被陛下欽點成狀元,來,妹妹我給你準備了一身紅裝,你今個兒必須給我穿上女裝去狀元游街,好叫那些男人瞧一瞧,咱們姑娘不比他們差!”

    慕瑾嵐聞言頓時眼冒金星。

    她成了狀元?

    怎么可能?

    她雖才學不差,可比起前面的慕瑾翎,陳仲卿,范長明等人還是差一些。

    皇帝真的混蛋到將她往狀元之位上頂?

    她也是徹底無語。

    這下好了,她是她爹爹所教,弟弟是文師所教,她打敗弟弟成了狀元,不是打文師的臉么?

    文師豈不哭死?

    跟在陸盈盈身后的,便是滿京城的名門閨秀,今日也不知是何人起頭,居然都擁在此處,片刻便將大理寺前堂給圍個水泄不通。

    其中正有柳朝天的女兒。

    柳朝天是又怒又笑,低斥了幾句,于事無補,干脆不理會她們,徑直入宮去了。

    柳花花對大理寺的布局十分清楚,領著一堆人便去了后廂房。

    慕瑾嵐不至于奈何不了這幫閨門女,只因她們一個個小胳膊小腿,花骨朵似的,若是傷著了怎么辦?

    打壞了那群狐朋狗友,她不心疼,傷著了這些金尊玉貴的姑娘們,她于心不忍。

    明明是個女兒身,偏偏一副男兒氣性。

    這不,就被陸盈盈等人給拿捏住了,人被推進廂房內,隔著屏風,將她一身勁裝給脫掉,換上了一身殷紅帶霞帔的華麗女裝,這還不打緊,更要命的是,陸盈盈不知打哪弄來一五鳳金冠,兩側各有流蘇,十分華貴。

    慕瑾嵐本就生得好,皮膚瑩潤泛光,她常年習武,又活潑好動,氣色極好,胭脂水粉一概不要。

    這堪堪打扮出來,儼然一出嫁的女公子。

    “你們這是做什么!”慕瑾嵐作怒要脫掉,陸盈盈和柳花花哪肯,一左一右架著她便出了門。

    慕瑾嵐氣急,見門外候著二十來位姑娘,并各自帶來的丫頭,總共五十來號人,將她圍得密不透風。

    “你們再這般胡鬧,我便動手了!”

    陸盈盈早有準備,不等她話說完,順手將丫頭備好的葡萄酒,滿滿一大杯徑直望她嘴邊一灌。

    慕瑾嵐聞到酒香,嘴比意識先動,張開,一大杯沁涼的酒液灌入喉嚨,她大呼過癮,氣頃刻便消了,

    “你早說有酒喝呀!”她覷了陸盈盈一眼。

    “每走一里一杯酒,狀元游街結束,再給你一壇竹葉青,提前慶賀你及笄!”

    離五月十六只剩下一月。

    陛下壽誕后,她便及笄,隨即會趕往邊關,以后這滿京的繁華,便與她無關了。

    不,不是無關,而是換她來守護這錦繡高粱。

    酒一下肚,慕瑾嵐便生出幾分豪情,任由幾位姑娘架著,上了馬,敲鑼打鼓一路往主街去了。

    原先便有一甲二甲的進士上街游行,引得百姓夾道歡呼。

    慕瑾嵐這一波人與其匯合后,主街更是人滿為患,兩側茶樓酒樓,擠滿了花紅柳綠,時不時便有繡帕香囊飛擲而下。

    慕瑾嵐頭戴金冠,穿得一身殷紅喜服,將腰身束上,眉宇英氣勃勃,迎著四面歡呼,她舉起酒杯豪爽一灑,引得酒樓歡呼,萬人空巷。

    喝到第五杯時,她已徹底醉了。

    她干脆單腳立在馬背上,抽出腰間的軟劍,腳尖點馬,竟是在馬背上舞出一段劍舞。

    她身姿流暢,行云如水,時而魚躍龍門,時而飛鳥投林,一套劍法已是爐火純青。

    沿街喝彩不斷,只道這位狀元真是文武雙全。

    皇帝立在一處茶樓,臨窗而望,暗忖,或許她真的不適合皇宮。

    權力巔峰的榮耀,留不住她,能留住她的,只有家國情懷。

    她像極了年少的慕月笙,卻又少了慕月笙那份城府,更添了幾分豪情萬丈。

    她只是個姑娘啊,她居然是個姑娘。

    暮色四合,長安街的光帶悄然而起,兩側酒樓燈火惶惶。

    她躍然劍尖,于繁華璀璨中掠出一道寒光劍影。

    是夜,瓊林宴。

    百官齊聚,翰林如云。

    新科進士一一敬酒,最后輪到慕瑾嵐。

    她已換回一套崔沁為她量身定做的官服,不那般寬大臃腫,修身利落,襯得她身姿凜然。

    她雖喝得醉醺醺的,大抵站得住,腰身還挺得很筆直,似林中秀竹。

    陳瑜年紀稍大,與太傅范玉清陪在皇帝左右,珠簾一側,女眷陪宴,陸盈盈等人皆在場。

    瓊林宴由慕青主持,他已年近四十,只比三叔慕月笙小兩歲,眼見眾官拼命給妹妹灌酒,不由頭疼,“諸位,諸位,今日團團雖高中狀元,到底是女兒家,你們少讓她喝些,萬一出了事,叔父那頭我可交待不過去。”

    范玉清在一旁拂袖接話,“慕大人,既是團團不能多喝,那你這個做兄長的,便替他們姐弟喝。”

    慕青無奈,瞥了一眼上頭神情無波的皇帝,只得應下。

    范玉清使了個眼色,眾官一擁而上,逮著了慕家三兄妹猛灌酒。

    圓圓平日不愛喝酒,尤其有位偷酒喝的長姐,他更是視酒為畏途。

    陸無雙領著三位世家子,便把他給灌倒了。

    慕青呢,也被百官也灌了個神魂顛倒。

    只剩下慕瑾嵐一人,卓然立在殿中。

    范玉清清了清嗓子,和藹喚她,“團團,你是當今狀元,快些來給陛下敬酒!”

    慕瑾嵐踉踉蹌蹌往前幾步,眼底渲染了一片酡紅,熏熏然望著皇帝,略帶幾分癡迷。

    皇帝神情溫和與她對視。

    陳瑜親自倒了一杯酒,與范玉清交換了個眼色,兩個老狐貍相視一笑,便著內侍將酒遞到慕瑾嵐跟前。

    慕瑾嵐舉杯過頭,伏地而拜,“臣叩謝天恩。”

    “免禮。”

    慕瑾嵐起身將酒一飲而盡,退至自己的位置。

    再然后,她徑直睡倒在案上,再也沒醒來。

    范玉清和陳瑜見狀,一前一后下了臺階,步至末席,二人彎著腰仔細打量慕瑾嵐的神色,確定她睡得正熟,不由暗暗比了個拇指。

    “成了!”

    “這酒里摻了些靈機散,她不睡個三日醒不來。”

    “等她醒來正是參選的日子,她想逃也逃不掉了。”

    范玉清覷著陳瑜,“陳瑜,這事也就你敢做,若慕國公知道你算計他女兒,會怎么對付你?”

    陳瑜一拂袖,哼了一聲,“怕他?誰叫他將女兒藏著掖著,不肯嫁入你我府邸就算了,連皇宮都不想進,如何使得.”話說了一半,他也沒了底氣,很無奈瞥了一眼上方金鑾殿上的那位,

    “我這不也是沒辦法嘛,柳朝天說了,團團沉迷于案子,壓根不記得后日大選,咱不把她放倒,她如何肯留在宮中?”

    范玉清撫須道,“萬一她醒了不樂意怎么辦?”

    陳瑜急眼,“太皇太后一下旨,將她封為皇后,她能抗旨?”

    “團團一日不入宮,陛下一日不臨幸女子,于江山社稷大危矣!”陳瑜話一說完,見范玉清老神在在的,不由皺眉,“喂喂喂,范老,說好了這事我們倆一起頂,你這話什么意思,你想撂擔子?那慕月笙什么脾氣,我一個人扛得住?”

    范玉清憋出一聲笑,“得了,得了,為了江山社稷著想,老夫只能走這下策.”

    他話還未說完,忽的瞧見一雙幽亮的眼眸橫在二人臉側,左瞅瞅,右喵喵。

    二人同時側頭,對上慕瑾嵐似笑非笑的眼,差點栽倒。

    慕瑾嵐哪給他們機會,擰起二人后頸往前一碰,旋即將那杯不曾動過的酒給一人一半,灌入喉嚨中。

    “咳咳咳..”

    范玉清與陳瑜,同時嗆了個半死,二人皆跌在地上,捂著喉嚨,咳得滿面通紅,

    慕瑾嵐坐在案上,雙手抱胸,望著他二人哈哈大笑。

    “你們兩位可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居然玩這種下三濫的把戲,我告訴你們,我爹爹說過,若是我在外頭被人算計了,便不要回去見他老人家。”

    “真當我慕瑾嵐能醉呀,這么多年的酒豈不白喝了?”

    “我這般容易被人乘危,我還去什么邊關!”

    范玉清噎個半死,也顧不上自個兒形象,半躺在地上朝她擺手,“團團,團團乖,那戰場是什么地兒,你不許去,你就在京城玩一玩,別看京城天地不大,卻大有可為,你守住長安城的安危,不比邊境殺敵差!”

    “就是,就是,伯伯這么做呢,也是為了你好,你爹娘也舍不得你一個姑娘家去邊境吃苦,可懂?”陳瑜打了個酒嗝,已快要睜不開眼。

    慕瑾嵐打小在京城混跡,被慕月笙教訓的時候,不是躲在這個府邸,又是去那個府邸混吃混喝,京城的大員皆是看著她長大的,對她頗為愛護。

    慕瑾嵐氣急,瞪道,“兩個老神棍瞎扯,我告訴你們,我爹都應下我了!”

    被罵老神棍的二人,不由伏地大笑。

    這些年,國泰民安,朝政清明,殿外山清水秀,是他們攜手譜下的錦繡華章。

    兩位曾經叱咤風云的閣老,如今萬事看透,早已褪去了當年的棱角,只剩圓融豁達。

    范玉清心情大好,坐地不起,扶案瞥著滿殿年輕士子,不由感慨道,“老神棍確實老了,我也該退了.”

    陳瑜微醺著眼,大笑,“慕月笙這把年紀還在府上帶幼崽,我們還得撐個幾年!”

    范玉清鼻子哼哼,甩甩袖,踉蹌起身,“你撐吧,老夫要致仕了。”

    瓊林宴上,范玉清與陳瑜同時告老,慕青升任首輔,年輕的進士載著光輝一腳踏入朝堂。

    而范玉清和陳瑜兩位老臣呢,則被慕瑾嵐給擰回各府。

    慕月笙得知她不敬兩位老臣,氣得又派了人來捉她。

    慕瑾嵐終究是被慕月笙逮回去跪在了書房,慕月笙背手訓了一通,恍覺女兒這回乖了,罕見沒回嘴,他繞過案后彎腰去瞧她,只見那小人兒背挺得很直,頭埋得很低,也睡得很 睡得很熟。

    他頓時什么脾氣都沒了。

    慕瑾嵐這一睡,就睡了三天三夜,待她醒來,方知,皇帝罷選,后宮空懸。

    轉眼,到了皇帝二十壽誕,四海來朝。

    越是這等時候,慕瑾嵐越繃緊了神經。

    慕月笙的商隊傳來消息,有人偷運火藥進京,并給了她一份名單,她循著那一份名單蹲了不少點,只是這伙人極隱蔽,火藥零零散散被送去了不同的方向。

    慕瑾嵐便知這些人怕是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稍一思忖,這些火藥最可能用在什么地方呢?

    皇宮他們進不去,講武場并無合適的地方埋藏火藥,而且那頭禁軍每日三個輪回巡查,除非黑手滲透了部分禁軍,否則絕無可能,而事實上,若是禁軍被滲透,那大晉真要亡國了。

    那么唯一可能的地方是城內。

    什么地方能引起最大的損毀。

    暗城!

    地下暗城!

    這個念頭一起,慕瑾嵐幾乎渾身冒冷汗,她立即派魯鐘去回稟馮坤,親自點了一百人趕往暗城。

    暗城連著漕渠,雖是毗鄰曲江園,遠在青龍坊,卻足足占據了一坊之地,此處正是長安城除了東西兩市,最繁華的商業之地,地下暗城除了錢莊還有拍賣城,若是炸了此處,長安城仿佛塌了一腳。

    天一亮便是皇帝壽誕,不能出差錯。

    暗夜子時,慕瑾嵐帶著殺進了暗城,果然不出她所料,她一進去,便經歷了一波劫殺。

    敵人來勢兇猛,且一個個是死士,招招欲置人于死地。

    短短兩刻鐘,一百人死傷二十來人,十分慘重。

    這是慕瑾嵐領兵以來,最大的傷亡。

    她幾乎是殺紅了眼,刀落刀起,一招斃命。

    可是對方早有準備,將這一百人切割成好幾處。援兵還未趕到,慕瑾嵐這一百人深陷死局。

    一張巨大的天絲鋼網朝她撲來。

    慕瑾嵐將秀月刀插在地上,人如旋風,將四周扯網的黑衣人給一一掃落,又如靈燕般從敵人縫隙間掠出,再反手十余枚暗器射去,黑衣人應聲倒地。

    她帶著這一隊兵馬及后面趕來的援兵,鏖戰了整整四個時辰,方才扼殺了大半黑衣人。

    可接下來最重要的是找到火藥。

    馮坤已從兵器監調了人來尋火藥,并拆除裝置。

    等人他們找到一間密室時,只見里頭并排站著十個黑衣人。

    為首那個一臉黝黑,手里舉著火把,對著慕瑾嵐幽幽一笑,

    “你們來晚了。”

    隨著他話音一落,便將那火把往東北角暗處一丟。

    所有人下意識往后回奔,唯有慕瑾嵐瞳仁猛縮,身子如離箭般朝那火把追去,只見她袖下呼啦啦忽然閃出一片銀光,一團銀色的蓮花飛快朝那火把追去,便迅速裹住那火把,往回拉。

    火把被慕瑾嵐甩到陰濕的水澤處,刺啦一聲,熄了火。

    這一切發生在極端的瞬間。

    那黑衣人幾乎是一個眨眼,謀劃落空,他怒得面容扭曲。

    慕瑾嵐以為他們要圍攻過來,卻發現這十個黑衣人齊齊舉刀自殺,臨死前齊念了一句,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到尋常百姓家!”

    一場巨大的陰謀得以粉碎,一場危機化為無形,同伴皆是大松一口氣,慕瑾嵐卻高興不起來。

    她拖著疲憊的身軀,從暗城邁出,外頭天光昳麗,將她身上的血漬照得發亮,她渾身被汗液與血水給澆濕,初遇驕陽,沒有來地打了個哆嗦。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到尋常百姓家。

    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為什么他們臨死前一個個沒有憤怒遺憾,反倒是大仇得報的快/.感?

    為什么?

    魯鐘樂呵呵地追上她,“校尉大人,屬下已經將這些賊人尸體清除完畢,兵部與職方司的人也將火藥給處理干凈了,郊外講武場的比試已開始,校尉趕緊去看看熱鬧吧。”

    他話未說完,卻見慕瑾嵐回眸,一雙黑漆漆的眼如墜在冰窖里,陰森恐怖,涼的滲人。

    魯鐘被她的模樣給鎮住,“校尉大人您怎么了?”

    慕瑾嵐拽住他的胳膊,骨頭都被她捏得惺忪作響,她顫的上下牙環打架,“魯鐘,我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無數信息從她腦海里掠過,如碎片一般朝她洶涌而來,她猛然想起某年某夜,她爹爹斜靠在圈椅里,手執一本古籍,給她講述職方紀略,提起東瀛時,冷不丁說了一句,

    “當年為父擊潰廢太子,曾有數名逃犯偷渡去了東瀛島..”

    又想起她從柳朝天那得知,當年廢太子作亂,是她年僅十九歲的爹爹提劍南下蕩平了那場禍亂。

    而廢太子之所以被廢,便是請旨移都金陵,金陵曾是太//祖皇帝的國都,明帝遷都北上后,金陵世族抗拒不已,后來聚在廢太子身邊擁躉起事。

    所以,所謂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的是金陵世族。

    這一次動亂的幕后黑手是廢太子的遺孤。

    那么..慕瑾嵐猛然張望南郊。

    就在數日前,東瀛派了使臣前來賀壽。

    東瀛.她記得爹爹說過,東瀛武士若是失敗,便破腹自盡。

    剛剛那些黑衣武士便是這般。

    所有線索連起來了。

    要做亂的是東瀛人!

    這一回所有來訪的國家,最不起眼的便是東瀛,她也不甚將東瀛人放在眼里,以至于并不曾重點看顧他們。

    慕瑾嵐猛地將魯鐘推倒在地,用盡全身的力氣,以最快的速度掠上烈風,急速調轉馬頭,直奔南郊。

    快一點,再快一點。

    即將抵達南城門時,她高高舉起一枚象征最高指令的金鑲玉令,那是皇帝曾悄悄塞給她,而她從未使用過的令牌,守門的校尉見狀,立即打開城門,慕瑾嵐的身影如同離箭從城門甬道劃過。

    待她拼盡力氣奔到南郊講武場,遠遠瞧見帷帳上黑煙籠罩。

    遲了,還是遲了!

    東瀛人設計離間大晉與蒙兀,暗中下毒,蒙兀韃靼部死了一名最年輕有位的皇子。

    比武時,東瀛的武士私藏暗器,差點射傷皇帝。

    蒙兀三個部落的使臣當場嚷著離開大晉,鴻臚寺的官員攔都攔不住,東瀛的人不是戰死便是被捉住,一經審問才曉得,東瀛使臣里有一半是廢太子余孽。

    此案驚天動地,大損國威。

    一時京城動蕩,人心惶惶。

    夜里,便是不問世事的崔沁也從下人口中聽得消息,不由丟下手中的事,匆匆來到前院書房。

    彼時慕月笙正領著小女兒和小兒子在棋盤上玩耍。

    崔沁跨進,見慕月笙一副閑情逸致的模樣,不由無語,

    “你堂堂鎮國公,怎么還這般坐得住?外頭都翻天覆地了,你不知?”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慕月笙拂袖,神情慵懶落下一子。

    小美美見狀,將爹爹落在那子給拿了起來,丟到對面棋盒里,旋即沖慕月笙咧嘴咯咯直笑,慕月笙也跟著哈哈大笑,摸了摸她的頭,“你呀,怕也是個調皮的。”

    崔沁見狀便挨著他坐下,扯了扯他的衣袖,迫著他來瞧自己,“這么說,你都知道了。”

    “嗯。”慕月笙神情很是平靜。

    崔沁便問,“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他將手里剩下的棋子捏了捏,冷峻的目光頃刻便如千鈞,落在那棋盤上。

    “大晉官員安逸太久,武備疏廢,是該歷練的時候,一代新人換舊人,也得這些新人擔得起才行,現在的武將,除了馮坤,忠遠侯,宋赫,還有幾個上過戰場?”

    “總在錦繡堆里逍遙,遲早被厲兵秣馬的蒙兀一擊而垮,再說了,也該叫他們知道,這江山不是那般好守的!”

    “總不能若干年后,我慕月笙老去,朝中無鎮國之器了吧!”

    他將一手棋子灑落棋盤,兩個稚兒爭相搶奪,玩得不亦樂乎,笑聲穿透外頭的風雨,傳至云海深處。

    “居安太久,也該思危!”

    真正的帝王得在風雨中成長,總靠別人撐起江山,這江山遲早有垮下的一天。

    崔沁當過書院山長,自然懂得慕月笙良苦用心。

    果不其然,東瀛那頭在東海興起戰事,蒙兀也整兵南下。

    這是皇帝自登基以來,遇到的最嚴峻的挑戰。

    而這一回,無論是慕月笙,還是陳瑜抑或是范玉清,誰也沒進宮獻計,這仿佛是老臣對新帝的考驗。

    皇帝當即召集群臣入宮議事,文武百官一百來人,齊聚太極殿,乍一眼瞧去,濟濟一堂,年輕面孔居多,他忽然間長吁一口氣,瞭望殿外暮靄沉沉。

    此時此刻,他恍惚覺得,現在才是他真正接手江山的時候。

    慕月笙十九歲那年,孤身一人提劍南下,他不知“怕”字怎么寫。

    如今,該他了!

    皇帝心神振奮,從舉戰,到備戰,從南軍都督府,兵部一直輪到戶部糧倉,一一查問。

    可惜,人人沉浸在盛世的榮光里,并不曾對戰事有任何準備。

    包括他自己。

    皇帝苦笑之余,也知這必是一場硬仗。

    等調兵遣將,一切商議妥當后,唯獨缺一位先鋒將軍。

    “諸位愛卿,此次北上蒙兀,何人勇于當先?”

    皇帝話音一落,滿殿寂靜。

    太久沒經歷戰事,對手又是號稱天下鐵騎之首的蒙兀怯薛軍。

    誰也沒把握。

    這個情況下,所謂前鋒將軍大概率是送死。

    前鋒將軍必須得是年輕有銳氣的猛將,最好是首戰能取勝,好鼓舞軍心。

    這個人選至關重要。

    眾臣稍稍有幾個人選,皆不甚滿意,這時門外內監稟報,

    “稟陛下,武都衛校尉慕瑾嵐求見。”

    皇帝手指抖了抖,抬眸看向殿外,只見一道模糊的身影遠遠跪在石階下,她渺小的仿佛是天地間一抹塵埃,可偏偏又深深刻在他心里。

    殿內眾臣更是心思各異。

    慕瑾嵐年輕氣盛,武藝高強,又是慕月笙的長女,很得她父親真傳,無疑是最佳人選。

    只偏偏是個姑娘,還是皇帝的心上人。

    讓一國之后征戰沙場,那真是大晉無人了。

    皇帝眼底情緒翻騰,卻終是低喝一句,“讓她退下去。”

    內監應是,過了片刻,內監復又來稟,

    “陛下,慕校尉說,這次未能勘破東瀛人的詭計,是她之錯,她愿意將功抵罪,請為征北大軍前鋒將軍,挫一挫蒙兀兵鋒。”

    皇帝聞言怒極,“笑話,她一十五歲的毛丫頭,敢大言不慚?她不曾與蒙兀人交手,如何能挫敵軍兵鋒。”

    百官心里雖不認可,卻也知皇帝心思,不敢吭聲。

    怎知,那內侍復又哭著跪下道,

    “陛下,慕校尉說,您不召見她,她永世不起。”

    皇帝頓住,這回倒是無話可說。

    慕瑾嵐的性子,說得到做得到。

    抬手,“讓她進來吧。”

    須臾,慕瑾嵐一襲將服風姿凜凜入殿,眾人目光齊掃過去,只覺她這一踏入,滿殿生輝。

    慕瑾嵐頭也不抬,跪在大殿正中,聲音鏗鏘落地,

    “臣慕瑾嵐,請任前鋒!”

    皇帝闔眼,手搭在龍椅上,久久不曾吭聲。

    慕瑾嵐見他毫無動靜,雙手扶地,再次磕頭,重復一遍,

    “臣慕瑾嵐,請任前鋒。”

    馮坤撫須望著慕瑾嵐英挺的身影,腦海里浮現二十多年前,慕月笙一襲白衫,也是這般叩在地上,懇求先帝準許他南下平亂。

    那時,慕月笙也只是狀元之身,堪堪任一個吏部郎中。

    卻是一身孤膽,勇而無畏,立下不世之功。

    現在輪到了他的女兒,還差三日,她便及笄,十五歲不到的丫頭呀。

    馮坤看著這個打小站在他肩上長大的姑娘,胸膛被她這股無畏給激蕩,復而跪地道,

    “陛下,臣舉薦慕瑾嵐為前鋒!”

    他是此次征北大軍的主帥,他有舉薦乃至任命權。

    馮坤話音一落,滿殿皆驚,旋即在他身后的忠遠侯陸驍一腳提在他后背,

    “你找死啊你!”

    “鎮國公知不知道你坑了他女兒?”

    馮坤無動于衷,眼神無畏看向皇帝,與此同時,慕瑾嵐也抬目,朝金鑾殿上的男人望去。

    鑾座又高又遠,如罩云霧,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半晌,只聽見他從牙縫擠出一行字,

    “眾卿退下備戰,慕瑾嵐留下。”

    百官魚貫而出,偌大的宮殿,只有慕瑾嵐一人孤身而跪,狂風攜風雨從殿外裹挾而入,撩起她半片裙擺,她昂首挺胸,眼神直勾勾的,堅定又清澈緊隨皇帝。

    皇帝緩緩起身,抖了抖龍袍,一步又一步,從龍椅上走下。

    他步子邁得又緩又沉,甚至還帶著不易察覺的踉蹌,

    他清幽的眼如寒潭,冷凝沉重,壓在她頭頂,須臾,他走至慕瑾嵐身旁,蹲下,逼近她,目光直射入她眼底,啞聲問,

    “慕瑾嵐,你看著朕,你實話告訴朕,你當真一點都不想做朕的皇后?”

    慕瑾嵐緊抿著唇,冷白的面容微微繃緊,眼底沒了最先的平靜。

    皇帝見她神情微動,眼眶灌入一股酸氣,他輕輕抓住她的手臂,一點一點往下挪,最后拉住她的手腕,聲音放緩了幾分,

    “瑾嵐,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慕瑾嵐心頭滾過一絲絞痛,她避開他灼熱的視線

    皇帝卻使勁晃了晃她的手,吼道,“你看著朕說話。”

    他這一晃,竟是將她眼底蓄了許久的淚給晃出,她含著淚斬釘截鐵,

    “是,臣一直視您為兄長!”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面前男人的臉,只記得幼時他護著她,她整日在他御書房鬧騰,將他私庫翻個底朝天,趴在他御案畫畫,涂壞他的奏折。

    無論她創下多大的禍,皆是他替她兜著。

    那么這一回,換她來替他守護江山,替他挽回失去的顏面。

    皇帝眼眶酸脹,漸而發紅,他隱忍著淚意,只死死拽著她說不出話來。

    他不信,他不信的。

    慕瑾嵐抬袖擦干眼淚,也不避諱他的眼神,憤聲道,“陛下,那東瀛狡詐之至,那蒙兀也萬惡不堪,我不想您受氣,我見不得旁人讓您委屈,就讓我,替你征戰沙場,我誓要一挫蒙兀兵鋒,讓他們鎩羽而歸,再橫掃東瀛,叫那彈丸小國,俯首稱臣。”

    她眼中布滿紅絲,似有星光炸裂,一字一句道,“此愿不了,臣誓不歸京,還請陛下成全!”

    “請陛下成全!”

    她含著淚,一下又一下磕頭,頃刻,額間便現了血色。

    鏗鏘的聲響仿若叩在他心尖,叫他心頭鈍痛,

    皇帝淚珠溢出,哽咽著,“瑾嵐,瑾嵐..團團,團團..”

    無論他怎么喚她,她就是不肯停下來。

    他不答應,她便磕下去。

    一行滾燙的淚水滑下,隨著那血印越深,他最后一絲柔情也跟著從心尖剝離,

    他終是一步一步后退,神情龜裂,眼若刀芒,

    “來人,擬旨,封慕瑾嵐為前鋒將軍,領五千精銳,疾馳云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