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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6 章

    雨勢漸漸緩了下來,煙雨朦朧中,三輛馬車抵達慕府垂花門,泛黃的落葉時不時從枝丫間飄落,一叢叢細竹被風雨打濕,略有些七零八落。

    崔沁被簇擁著回了榮恩堂,她身上到底著了些涼,先行沐浴,換了干爽的白色中衣,披了一件雁落平沙的蘇繡薄衫,被安置在西次間的羅漢床上,云碧給她在小腹搭了一條薄毯,拿著個大迎枕給她靠著。

    崔沁緩緩吁了一口氣,漸漸讓自己從見到希玉靈的憤怒中平復下來,烏瞳清澈垂著,黑睫如鴉羽微微發顫,略有些緊張。

    片刻,老夫人帶著一個白胡子花花的老太醫跨了進來。

    丫頭們都被遣了出去,只留下老夫人身邊的甄姑姑,冷月守在榮恩堂門口,將丫頭們斥遠了些。

    老夫人坐在崔沁對面,略帶著笑意,跟太醫溫聲交待,

    “我這媳婦身子一貫弱,剛剛淋了些雨,瞧著怕是著了風寒,還請您瞧一瞧。”

    這位賀老太醫致仕后,便在烏衣巷開了間藥鋪,遠近聞名。

    給宮里娘娘看病的人,把喜脈那是一等一的準。

    賀太醫聽著老夫人這句話,便知起意,稍稍施了一禮,將藥箱至于一旁,甄姑姑幫著崔沁將手腕撂出來,搭上一雪帕,老太醫凝眉搭上,細細把脈。

    屋子里靜得出奇,崔沁只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七上八下的,仿佛要跳出來,她擔心心跳過快妨礙老大夫把脈,暗暗吸著氣,緩緩平復下來。

    老夫人朝她點著頭示意,叫她別緊張。

    崔沁窘迫一笑,竟是無地自容。

    恰在這個時候,老夫人瞧見賀太醫白眉微微一蹙,顯見的神色有異,她心中暗暗一沉。

    只見賀太醫又換了一只手,繼續把脈,他微微闔著眼,閉目養神一般,大約是整整一盞茶功夫,賀太醫略遺憾的瞥了一眼崔沁,聲音揚了幾分,對老夫人道,

    “郡主,國公夫人身子確實著了些涼,待老夫給她開個方子,略略調養便好。”

    老夫人心徹底沉下。

    崔沁更是滿目睜圓,嘴唇微張,眼睫顫得厲害,幾乎是要落下淚來。

    原先在榮王府遭遇了那樣的事,她心神俱碎,只寬慰自己若是得個孩子,她受再大的委屈也值了,她是多么期盼能有慕月笙的骨肉。

    她那么喜歡他,那么愛他。

    怎么就落空了呢。

    崔沁白皙的手腕已經放僵,整個人呆在那里,眼神空洞無神,如同置身冰窖中,半晌回不過神來。

    老夫人到底見過大風大浪,很快就露出笑容,深深看了賀太醫一眼,

    “無大礙就好,那就煩請開個方子,好好給她調理下身子。”

    她再看甄姑姑一眼,甄姑姑立即頷首,親自送賀太醫出門,到了僻靜之處,甄姑姑塞了一錠銀子給賀太醫,輕聲問道,

    “您剛剛把脈那么久,我們家三夫人身子可無大礙吧?”

    賀太醫頷首一笑,“夫人身子康健,并不妨礙子嗣,緣分到了,孩子自然來了,只是剛剛夫人可能是受了驚嚇,心緒不穩,得好生休息。”

    甄姑姑露出放心的笑容,“那就代我們郡主謝謝您了。”

    西次間這邊,待賀太醫走遠,崔沁的眼淚不可抑地滾了下來,她手依舊垂在那里,纖瘦的手指顫得厲害,想去抓點什么,卻是一手荒蕪,整個人神魂落魄。

    冷冷清清的光芒從軒窗射入,映得她面龐越發白如蟬翼,琉璃般的眸子盛滿了彷徨和無助。

    老夫人瞧見她這模樣,也是心疼,又是埋怨老天爺為何不遂人意。

    “別這樣,孩子,你聽我說,不急的,沒事的.”

    她連忙起身過來將崔沁抱在了懷里。

    崔沁下巴擱在她嶙峋卻依舊有力的肩背上,堵在胸口的情緒終得宣泄而出。

    “娘,我對不起你對不起”

    過門快半年還沒懷上孩子,有個那樣不堪的生母..

    她不知道,一旦希玉靈的身份敗露,會對慕月笙造成什么樣的影響。

    他是朝堂內閣大臣,人人敬重,云端一樣的人物,處處都無可挑剔,卻因為娶了她,而被人詬病,她會生不如死,現在滿京城都知道是老夫人選中她為兒媳婦,她還會連累老人家的聲譽。

    崔沁委屈地抱著她痛哭。

    “傻孩子,你別這樣,還早,不急的.”老夫人輕輕拍著她的背。

    甄姑姑打簾進來,朝老夫人點了點頭,老夫人就知道崔沁身體沒問題,越發勸她想開。

    可惜崔沁心中郁碎,難以宣于人口,老夫人遮掩得再好,崔沁也瞧見了她眼底的失落,這越發叫她難受。

    夜色緩緩降臨,雨徹底停了,空氣里彌漫著濕潤的香氣,重檐碧瓦掩在花木之下,別有一番寧和。

    榮恩堂東側臨水有一水榭,水榭往 ,水榭往北延伸,盡頭是一軒窗小閣,這一截石徑上方搭了個木架子,是三房的一處花房。

    如今藤條雖已泛黃,藤蔓依舊遒勁,花房下有一秋千架。

    瑩玉的燈芒下,崔沁面色發白坐在秋千上凝望著湖水出神。

    早先她約了慕月笙在此處賞燈,布置下去,叫丫鬟給扎了花燈,如今四五個丫頭抬著木梯喜笑顏開掛花燈。

    天幕還殘余青白色,湖邊盤旋著一烏瓦白墻的長廊,廊上早就點滿了各色蘇繡宮燈,陰陽交割,光線不絢爛,也不冷清。

    遠處澄湖假山,中有小瀑宣泄而下,清脆激蕩聲,聲聲灌入崔沁的耳郭。

    她神情呆滯,心里忽的空空的,寡然無味。

    云碧指揮著丫頭們掛好燈籠,上頭都是崔沁親筆所畫的青綠山水畫,統共十二幅,描繪著人物生活,亭臺閣謝,運筆細膩,溫蘊俊秀,十二幅畫制成十二個蘇繡宮燈,左右各掛了六福。

    待裝點的差不多,云碧揮退丫頭,悄聲來到崔沁跟前,遞上一杯熱茶,

    “姑娘,別多想了,孩子的事不急,倒是夫人”

    “她不是什么夫人”崔沁冷聲打斷她的話,目色清幽幽的,映著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蕩漾。

    云碧哽住,無奈在她耳畔壓低聲音,“您看要不要跟國公爺說,您先坦白,讓國公爺心里有個數,沒準國公爺能替您撐腰呢。”

    崔沁聽到“撐腰”二字,眼底緩緩涌上一抹迷茫,不知為何,她總是沒底氣讓慕月笙給她撐腰,至于緣故,她也說不上來。

    鴉羽般的黑睫垂下,遮住那雙烏黑的眼眸。

    他是她的夫,除了他,她還能靠誰呢?

    她不得不承認,剛剛在榮王府,她最絕望的時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慕月笙,天知道她有多想他,多么希望他能在她身邊,幫著她撐起那一片雨幕,而不是留她獨自遍體鱗傷。

    崔沁思忖片刻,鄭重點頭,“好,等他回來,我就告訴他。”

    既然是夫妻,就該共進退,她相信,以慕月笙的人品和能耐,肯定會幫她撐著的。

    “姑娘,瞧著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去廚房看看膳食,國公爺估摸著也快回來了。”

    主仆二人沿著花房下的石徑折返榮恩堂,榮恩堂后罩房設有一小廚房,今日老夫人離去后,她為了轉移心緒,便親自下廚給慕月笙做了幾樣羹湯,如今瞧著火候也差不多。

    云碧遣了方嬤嬤去前院探慕月笙的行蹤,隨后幫著崔沁將一桌子菜給擺在了西次間。

    大約是半刻過后,方嬤嬤匆匆趕回,

    “夫人,葛俊派了人去尋國公爺,說是國公爺下朝后便去了裴府,好像是太傅病得厲害,國公爺去探望,想必得耽擱一會兒。”

    崔沁略有失望,眸光微轉道,“那咱們再等一等,云碧,你拿些罩子將飯菜給罩上,我去前院瞧瞧。”

    她獨自出了榮恩堂,緩步朝前院犀水閣而來。

    慕府景致清幽,山石錯落,花木扶疏,入夜,亭臺閣樓皆掩在一片墨翠間,些許燈光點綴其中,如蜿蜒的長龍。

    犀水閣左側臨湖有一片細竹,崔沁沿著湖邊水廊入了竹林,過了石徑上到一廊蕪,一抬眸借著廊前一盞小燈瞧見兩個熟悉的字眼。

    正是“竹趣”二字,還是慕月笙的手筆。

    崔沁心尖微的一凝,扭頭,望見剛剛走來的石徑延伸至湖邊,兩側竹林彎腰,形成一道天然的月洞門,將遠處湖光水色圈在其中,與裴府那一處景致如出一轍。

    崔沁說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總歸是不好受的。

    沿著廊蕪準備過穿堂折去犀水閣,哪知前面穿堂后隔著圍墻傳來說話聲。

    “三爺還沒回呢。”

    “可不是嘛,聽說太傅病危,就連陛下都被驚動,咱們爺受太傅教導,自然是頭一個趕去裴府的。”

    崔沁聞言面色滲出一陣青白。

    “今天是夫人生辰呢,方嬤嬤都來了兩趟,若是趕不回來,夫人可不得傷心?”

    “哎呀,你這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夫人雖是貌美如花,可在三爺心里,裴家才是他正經的岳家呢,即便先夫人已故,老太傅還在世,夫人的生辰今日不過,明日還能補過,太傅彌留之際,三爺如何不去?”

    兩個小廝漸行漸遠,嗓音也悄悄沒入風聲里。

    崔沁緩緩瞇起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晶瑩的淚珠,無聲無息,跌落塵埃。

    她收回腳步,幾乎是略踉蹌地往回折了幾步,仰頭那一抹微弱的燭燈,仿佛褪去塵囂靜靜守望在那里,將“竹趣”二字照得油亮。

    崔沁扶著門框疲憊蹲下,抱住胳膊坐在了門檻上,纖瘦的身影被前廊掛著的燭燈,拉出長長的影子。

    她眼角漸漸蓄起淚水,手指深深掐入衣料,仰頭望著被黑暗吞沒的夜空,很努力地將淚水吞回,于心里默念道,

    慕月笙,我等你回來。

    你可一定要回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