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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3 章

    夜色濃稠,六角涼亭后輟著一小園細竹,冷月藏于竹后,透過朦朧的竹影灑下一地斑駁。

    “慕月笙,你們和離吧。”

    慕月笙清勁峻拔的身影立在柱旁,冷白的臉色如罩寒霜,眉峰凜然豎起,

    “您說什么?”

    “你們和離。”老夫人攏著袖子,耷拉著眼皮垂下,疲憊地仿佛提不起一點生氣。

    慕月笙聞言瞳仁猛縮,那聲音跟冰窖里擰出來似的,寒氣逼人,

    “您以為這婚是您想結就結,想離就離?”

    “你什么意思?”老夫人霍然抬眸覷他,

    “我還想問你是什么意思?”慕月笙唇角冷扯,咄咄逼人,竹影月色交織在他臉側,叫人瞧不真切。

    老夫人氣結,瞪他道,“我的意思很明了,你既是不疼她,那就放手,我收她做個干女兒,回頭滿京城里書香門第給她挑個溫柔體貼的夫君,也不是難事,我既是招惹了她,必定得負責到底。”

    慕月笙聞言,一股怒火從腳底竄到了眉心,眸色幽黯難辨,從牙縫里擠出寒聲,

    “那你們招惹了我,就不用負責了嗎?”

    老夫人被他這話給砸得五臟六腑都冒煙,扶著欄桿站了起來,指著他尾音發顫,

    “你你說的什么混賬話”

    甄姑姑在游廊上瞧見母子二人吵了起來,匆忙沿著臺階而下,掠過石徑上來涼亭,忙不迭攙住了老夫人輕顫的身子。

    老夫人情緒仿佛在油鍋里滾過一遭,將慕月笙的話掠過一遍,也聞出味來。

    “你既是舍不得她,為何那般對她?”

    慕月笙氣息微滯,“我昨夜是一時失言,沖動了些”

    “我呸,你堂堂當朝次輔,最是穩重內斂不過,會沖動?你不過是沒太把她當回事,仗著她沒娘家人撐腰,性子又好,滿心眼依賴著你,任你拿捏,你有恃無恐罷了!”

    慕月笙舌尖抵著右頜,無話可說,默了半晌,回道,

    “我承認,我對她照料不夠,這件事我會與她分說”

    說到這里,慕月笙抬眸覷著老夫人,眉峰銳利,語氣冰涼,

    “但您想挑唆著我們和離,沒門!”

    “母親以后不要再插手我和沁兒的事。”

    “您頭風犯了,就在容山堂好好歇著,沁兒近來也不會來打攪您!”

    慕月笙丟下這話,疾步退出涼亭,轉身,清雋的身影沒入叢林夜色里。

    老夫人氣得胸口疼,捂著心口跌坐在欄桿下,指著他消失的背影,

    “混賬,他這是擔心我挑唆沁兒離了他!還不讓我管他們了.”

    甄姑姑在一旁哭笑不得,忙細聲和語勸著,

    “好啦,好啦,您別氣了,三爺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哪里能讓別人做他的主,您要他和離,他心里舍不得三夫人,自然埋怨您呢。”

    “些許以退為進,三爺這次能改了脾氣?”

    “別做夢了”

    老夫人頭痛欲裂,罵罵咧咧扶著甄姑姑的手回了容山堂。

    夜深,上弦月漸漸移至正空,皓色當空,重煙消散,躁意漸漸褪去,唯余清涼。

    慕月笙疾步入了榮恩堂,踏上臺階,目色觸及正房殘余的燈火,步子緩了下來。

    腦海里回憶著他母親恰才的話。

    當初他這眼高于頂的母親在滿朝勛貴中挑中了南崔一孤女,便是連他都疑惑,只是那時他對婚事并不上心,想來娶誰不是娶,他母親的眼光他還是信的,大抵相安無事過日子便罷。

    哪知,母親與崔沁竟有如此深的緣分,也就不難理解她當初的堅決。

    再想起崔沁被逼住在客棧,他的心幾乎是被扎了幾下,難過得吐不出一口氣來。

    她怎么就那么傻呢。

    文玉告訴他,女子心思都較細膩,他原還不懂,如今是懂了,他不過是一時失言,竟是將她逼到這個地步,濃烈的情緒燒在他五臟六腑,腳步落在廊蕪下,竟是罕見的踟躕。

    微一遲疑,慕月笙掀簾而入,小案上點了一盞燭燈,屋內光線昏暗,蒙蒙濃濃。

    崔沁一襲素衫薄裙,跪坐在小案一側,腰線柔和筆直,黑眸覆著薄薄的水光,好像隨時都能落下淚來,她目光淡得出奇,難掩落寞,無端叫人心疼。

    慕月笙撫衣擺坐在了她對面,姿勢端正,又微往前傾。

    他清潤的視線落在她臉頰,薄薄的一層融光照耀著她,無疑是極美的。

    想起她今日的遭遇,慕月笙深深閉了閉眼,千言萬語竟是不知從何說起,所有解釋都很蒼白。

    二人都靜默著。

    崔沁面龐微熱,也羞于瞧他,今日門口與老夫人那番話被他聽了個正著,心中不自在。

    見他始終不曾吭聲,她視線側挪,低聲說,

    “對不起,我沒想到把事情弄到這個地步,勞累母親受罪尋我.”

    慕月笙心口聚著濃濃的愧疚和疼惜,啞聲道,“都怪我,是我傷了你的心.”

    他伸手緩緩覆上她白皙柔荑,崔沁微愣,旋即不自然抽離開,將眼神別開。

    慕月笙手搭在小案,略有些尷尬,清寂的氣息在屋內流淌,院外偶有的蟬叫顯得格外清晰。

    暗夜,感官越發放大,他的呼吸一時深一時淺,崔沁聽得真切。

    “對了,母親跟你說些什么?”

    慕月笙凝望她,面不改色道,“沒說什么,就罵了我幾句,叫我好好照顧你。”

    崔沁不疑有他,胡亂點了點頭,老夫人沒來前,她腦海里確實閃過和離的念頭,只是老夫人終究將她從懸崖邊又拉了回來。她對她太好,她不忍心老人家失望難過,便將念頭掩下。

    慕月笙手指緩緩在小案上敲打著,深深望她,

    “沁兒,近來母親犯頭風,你不用去容山堂,讓她好好歇著,剛剛我也跟母親提過,她同意了。”

    省的他的小妻子被他母親帶壞,和離那樣的字眼,他不想再聽到。

    崔沁不知道慕月笙的伎倆,面露憂色,急切道,“那請大夫了沒?”

    慕月笙傾身,雙手扶在她瘦弱的手臂,這一回卻沒容得她退縮,

    “我自會安排,你別擔心,這陣子你且在榮恩堂好好養著,哪兒也不用去,崔家也不去了,這里是你的家,再也不許去外頭.”

    崔沁聽了這話,委屈的淚水瞬間涌了上來,她想將手臂抽出,卻搏不過他的力道,眼淚嘩啦啦滾下,跟斷了線的珍珠似的,掙扎了半晌無濟于事,干脆將臉撇向一邊,俏臉盈冰。

    “你放手”她忍淚斥他,

    “我不放。”慕月笙語氣低忍,呼吸微凝,試圖將她臉頰掰過來,

    崔沁哭得越發兇,他的視線灼熱逼人,耳根都被他瞧熱了。

    慕月笙見她是當真難過得緊,稍稍松了些力道,手腕往下捉住她的柔荑,眸底浮起一片溫柔,

    “沅沅,再給我一次機會可好?”

    崔沁聞言眉睫輕顫,濕漉漉的水珠兒一汪汪往外冒,她將手猛地抽出,心頭聚起的高墻被他這句話給擊潰,伏在小案上泣不成聲,

    “慕月笙.慕月笙.”

    她咬牙喚著他的名字,氣息吁吁,又恨他,又拿他沒辦法。

    慕月笙的心都被她揉化了。

    連著三日,崔沁都不曾搭理慕月笙。

    夜里回來,慕月笙自說自話,她也權當沒聽見,就挨在塌上繡花,她就要他嘗嘗被人冷落的滋味。

    慕月笙是半點都不氣,反而覺得她又羞又惱的模樣,眉眼生動,有趣得緊。

    再瞧她手里繡的正是他的袍子,哪里會有氣呢。

    崔沁就是嘴硬而已。

    任她如何,慕月笙卻是百般討好,

    “你閑來無事便去書房看書,整日繡花怕傷了眼睛。”

    崔沁聞言難得抬眼覷他,將繡盤往旁邊一擱,冷笑著道,

    “喲,我可不去,沒得碰著你心上人的東西,被你掃地出門。”

    這還是頭一遭崔沁在他面前說出這樣慍怒的話,慕月笙是瞧著她可愛,卻又被嘔得慌。

    他再于□□上不通,也聽出她是吃味了。

    忙得起身過去,挨著她坐了下來,溫聲討好,

    “我哪有什么心上人,都跟你說了,我與她是師兄妹。”

    崔沁聽著這話,心思微轉,他沒有心上人,那意思是心里也沒她唄?

    她冷著臉鼻息哼哼。

    慕月笙只當她還在生氣那件事,“那日,一來是多年不見夜里有人出現在書房,擔心不小心失了火,心中焦急,再見你差點跌了裴音的遺作,她慣常不愛陌生人碰她的東西,一時情急才失了口,此外,那日朝中幾樁事惹惱了我,便發作在你身上,都是我的罪過,我認罵認罰。”

    崔沁自顧自忙活,依舊不理睬他。

    慕月笙意圖去拉她,也被她俏生生推開。

    他無奈只得規矩坐著,與她閑聊,“還有一樁事忘了跟你說,那夜你出了書房,我便懊悔,原本夜里是要來尋你,怎料你大伯父在獄中出了事,我急忙趕了過去。”

    崔沁聽到這里,將繡盤一丟,俏眼睜圓,“他怎么樣了?”

    慕月笙薄露笑意,溫聲解釋道,

    “有人意圖給他下毒,來個死無對證,將罪證全部推到你大伯父身上,我順藤摸瓜找到了幕后黑手工部侍郎徐琛闌,昨日大理寺升堂,已將案子給結了,你大伯父今日晨起出了獄,我上書陛下言之你大伯父勤懇本分,又糟了無妄之災,可接任工部侍郎以示安撫,陛下答應了,想必不日將下文書,屆時你也是三品大員的侄女。”

    從正五品郎中直升正三品侍郎,已是格外恩眷,否則以她伯父那不鉆營的性子,能熬個四品官都是祖墳冒青煙,皇帝肯提拔她大伯父,只可能是因為慕月笙。

    崔沁眼眶微熱,且不說慕月笙給她伯父升了官,他能幫著崔家洗清冤屈,免遭大難,她都不能再苛責于他。

    與朝中大事相比,她那點心思倒顯得小家子氣。

    “謝謝你,我也總算還了我伯父伯母養育之恩。”

    慕月笙笑意淺淺,“別謝我,你能不氣我,我便滿足。”

    他語調促狹,惹得崔沁面頰發燙,她氣得錘了他幾下,被慕月笙捉住給攬在懷里。

    崔沁說不去書房那便是真話,慕月笙無奈之下,只得隔三差五挑了書送給她讀。

    不得不說,慕月笙強聞博知,給她挑的都是適合她讀,又格外增長見識的書冊,她愛不釋手。

    大半月過去,慕月笙竟是七七八八給她搬了一架子書,悉數堆在榮恩堂東次間書房。

    他到底太忙,哄了半個月,見她徹底好了,便又全身心投入朝政。

    酷暑難當,蒙兀騎兵隔山差五南下,這一回倒也學聰明,不是大兵壓境,只是時不時侵擾邊境,殺傷搶掠,擄了一遭便跑,可沒把邊境將士給氣得吐血。

    朝廷對陣蒙兀向來是只守不攻,這樣下去,勞民傷財,軍心不穩,慕月笙擔心這是脫脫不花的詭計,目的便是攪亂軍心,讓我軍輕敵,待合適時機,怕是會大舉犯境,打個措手不及。

    于是,他決定悄悄北上,整頓軍防,再暗施計策,離間蒙兀內部,蒙兀四部首領孛孛特從草原分裂出去,投靠我朝,形成相互牽制之局。

    他這一去便是兩個月,到了六月二十四這一日方回。

    慕月笙又是立了大功回朝,皇帝賞無可賞,便賜了十車金銀珠寶古董字畫之類,慕月笙叫人悉數送至崔沁的后院,全部由她掌管。

    小別勝新婚。

    夜里慕月笙回來沐了浴,便迫不及待抱著崔沁上了拔步床。

    自從上回二人起了齟齬,慕月笙再不曾碰過她,如今男人立功回來,身上帶著勢不可擋的煞氣,將她身子一撈,腰間系帶一扯便是傾身而上。

    他數月未歸,又在那刀劍飲血之地,崔沁心中自是念他想他,任那肩頭素衫滑落,露出半截白皙柔美的肩頸,怯怯支起身子,撫摸他略帶胡渣的下頜,眼波盈盈道,

    “可曾受傷?”

    慕月笙眸光深斂,輕輕笑了笑,捉著她紅唇便吻了過去。

    他動作略有幾分粗魯,崔沁被他弄出一身汗來,夏日本就悶熱,如今二人還放下帷帳,拔步床內氣流躁動,曖昧不堪,他又不給她機會說話,她氣息急促,滿臉緋紅推搡他,

    聲音又嬌又脆,“慕月笙,你以前可不這樣!”

    “你以前也不會直呼我名!”慕月笙逗..弄她通紅發亮的耳垂,淺淺咬了一口,崔沁半個身子都軟了,嬌呼一聲,什么話都說不出來。

    慕月笙將她揉在掌心,貼著她耳側,嗓音溫熱沙啞,“這次我潛入蒙兀上都,幾番被人刺殺,命懸一線,那時我便想,你該怎么辦,沅沅,給我生個孩子,可好?”

    他的尾音如同被夜色浸潤過般,沉沉緩緩,似熱流滾入她心尖,令她全身發燙,又發脹,她斷斷續續深吸著氣,將胸口滯氣抒出,誠誠懇懇接納著他的所有。

    深夜,榮王府。

    凌虛閣內依然燈火通明。

    榮王妃希玉靈百無聊賴坐在塌上,背面是一扇八開的蘇繡花鳥圖紫檀座屏,她柔美的身影映在屏風上,綽綽約約。

    她垂著眸盯著手中一舊物,那是一個泥雕彩繪的小人兒,梳著雙丫髻,粉襖綠裙,容態嬌憨,只因被常年撫觸,那彩色有剝落之狀。

    榮王從外室踏入,手里拿著白帕凈手,瞧見她獨坐出神,神色溫和挨著她坐了下來,

    “看什么呢?”

    目光落在那彩繪的小人上,驀地一凝,他神色稍斂,別開臉目視前方,瞇起眼問道,

    “回京兩月有余,也不見你露個笑容,當初你不也期待著回來嗎?”他心中雖有不快,語氣卻還算好,大概這輩子的耐心都耗在她一人身上。

    他已年過半百,容貌莊嚴肅穆,溝壑深深,鮮少的溫情也悉數給了她。

    希玉靈面無表情盯著那泥人兒,心灰意冷開口,

    “我為何不開心,你難道不知道?”

    榮王眉目凝起,側頭瞧她,語氣無奈道,

    “我不是告訴了你,她如今很好,嫁的是慕月笙,當朝次輔,也算是全京城最風光的女子,你該要放心。”

    希玉靈哼笑了一聲,眼中淚水綽綽,望著別處,“我聽聞那慕月笙是續弦,他與原配青梅竹馬,琴瑟和鳴,她嫁過去必定是百般討好,還有她那婆婆,你的堂姐朝華郡主,她的名聲便是我當年遠在泉州也有耳聞,沁兒怕是面子好看,里子難堪。”

    榮王按著眉心,沉默半晌,問道,“那你想怎么樣?”

    “我想見她一面。”

    “不可!”榮王斷然拒絕。

    希玉靈將手里的帕子一丟,冷目起身,往內室折去。

    榮王氣得去抓她,卻被她寬袖拂開,懊惱之際,他跟著追入內室。

    “靈兒,你我夫妻十載,我對你如何,你是清楚的,天上的星星摘得,水中的月亮撈得,除了這樁事,你要什么我都答應。”

    希玉靈背對著他合衣側臥,冷聲答,“我被迫委身你十年,我從未跟你提過要求,我也就這一樁事,你若不答應,我也隨你。”

    榮王枯坐在塌上,沉沉嘆著氣,無語凝噎。

    默了好半晌,在希玉靈快要睡著時,他退讓道,

    “好,我依你,讓你們見一面。”

    希玉靈聞言幾乎是一骨碌爬了起來,扭頭望他,“果真?”

    榮王見她終于面露喜色,肯正眼瞧他,再大的火也消了。

    他將人摟入懷里,“決不食言。”

    希玉靈這一回沒推開他,罕見地回抱住他的腰身。

    榮王心神微動,喜不自禁,一個翻身將她壓下。

    十年了,這具身子對他依舊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他恨不得用力再用力,徹徹底底將她身心全部占有。

    三日后,慕家收到榮王府請帖,邀請慕老夫人帶著三個兒媳赴宴。

    來送請帖的婆子尤其提到了崔沁。

    老夫人心領神會,待人一走,便將崔沁叫了來。

    “沁兒,榮王府七月初七乞巧節宴請,特地讓我帶你去赴宴。”

    “七月初七?”崔沁眸現訝異,秀眉蹙起,

    見崔沁明顯不太樂意,老夫人也皺起了眉,

    “說來也是不巧,怎的偏偏挑了這一日,初七可是你的生辰呢。”

    崔沁聞言心尖微顫,心頭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緒,頓了片刻,她抱住老夫人的胳膊撒著嬌,

    “娘,您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在初七?”

    “哼,你的事哪一樁我不放在心上?”老夫人嗔怒瞪了她一眼,復又將她摟在懷里。

    “我的兒,榮王妃第一次宴請,又特地交待帶你去,我也不好駁了她的面子,那我們就中午去赴宴,早去早回,晚上闔家給你祝壽如何?”

    崔沁慢吞吞從她懷里起身,臉頰紅霞陣陣,羞答答道,

    “娘,我已計劃著初七晚宴,與夫君賞燈..”

    老夫人聞言臉色霍然一亮,連連點頭,“哦哦哦,我明白了,是我老婆子不解風情,好,好,那我就不管你了。”

    放崔沁離開前,老夫人又點了點她的額尖,半嗔半怒,“你個小沒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