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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2 章

    車馬瀟瀟,駛入京城西市,喧囂撲面而來。

    商肆林立,酒旗蔽空,小二扯著嗓子立在臺階下賣力地吆喝,賣貨郎挑著擔子游街而過,唱著膾炙人口的小曲兒。

    西市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云碧掀開簾子瞥著兩側街道的小鋪,瞧見一耆耄老者開了個蔥花餅鋪子,遠遠的,就聞著那蔥香味兒,忍不住饞出了口水,“姑娘,姑娘,您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奴婢去給您買幾個?”

    崔沁透過簾縫兒,瞧著街上人來人往,忽的興致上頭,

    “咱們下車逛逛吧。”

    云碧付了車夫銀錢,與崔沁一道來到煎餅鋪子,前面還排著幾人,攤前熱氣騰騰的,熏著眼睛。

    云碧買好蔥油餅子遞給她一個,“姑娘,熱乎乎的,快吃。”

    崔沁拿著餅子,慢慢咬了一口,嚼不出滋味來。

    云碧挽著她順著人潮往前走,

    “姑娘,您想一想,夫妻之間哪有事事和美的,不是這不如意,便是那不好,咱們姑爺雖有不好之處,可他也有旁人難以企及的優點,您就想開點,咱們就當出來逛街,睡一宿,明日清晨便回府。”

    崔沁失笑一聲,開口道,“咱們去街上逛一逛,我想給你打點首飾。”

    崔沁父親去世后,手里還有些營生家當,大伯父把她接過府,那些家當全部交到了大伯母手中,出嫁前她跟崔家姐妹一樣領著每月四兩銀子的月例,省吃儉用,便是金釵首飾她也不常買,省下的錢用來買筆墨紙硯和書本。

    出嫁時,因著嫁的是高門,大伯母也不會蠢到貪墨她的嫁妝,再加上北崔施加壓力,大伯母也給她整了六千兩銀子的嫁妝。

    到了慕家,日子便更寬裕。

    崔沁現在手里有了余錢,干脆帶著云碧好好吃了一頓,還給她買一副銀頭面。

    午時,二人尋了個客棧歇息,入了這方寸客房中,崔沁竟是覺著無比閑適,不用討好任何人,也不用擔心自己言行逾矩,懶懶地靠著枕巾便睡了過去。

    待夕陽西下,云碧便喚醒崔沁,拉著她出門去逛燈會。

    慕府,容山堂。

    老夫人剛用過晚膳,甄姑姑親自伺候她凈手,外間似有丫頭婆子說話聲,隔著屏風聽得并不真切,隱隱約約好像提到了端王。

    “外頭是何人?”

    “回郡主的話,是門房的鄭婆子,說是榮王回京了,過兩日端王府的人會上門拜訪,派了人來知會咱們一聲,冷月正在外頭問她話呢。”

    已故的太皇太后有兩子,其一是當今圣上的祖父,其二便是老夫人的父親端王,端王早已去世,現在襲爵的是老夫人的庶弟,老夫人與這庶弟感情并不太好,平日兩府之間來往也不多。

    而這位榮王便是先帝的弟弟,當今圣上的叔叔,與老夫人算是堂姐弟。

    榮王久在封地,聽說近些年痼疾復發,年輕的皇帝便下旨,召他回京榮養。

    老夫人年長榮王數歲,少時也曾一起入宮受太皇太后教導,還算有些情分。

    “你把她叫進來,我親自問話。”

    少頃,鄭婆子躬身入了東次間,甄姑姑在一旁替老夫人問話,鄭婆子條清縷析答了。

    到了末尾,老夫人忽的想起一樁事,開口問她,

    “對了,昨日崔家是不是派了人來,都說了些什么?”

    鄭婆子聞言面露詫異,“回郡主的話,昨日崔家并不曾來人。”

    老夫人一聽臉色就變了,直起身子問道,“你說什么?崔家不曾來人?”

    鄭婆子嚇得連忙跪了下來,“郡主,老奴日日守在門房,誰來誰不來那是門兒清,昨日崔家確實沒來人。”

    一屋子人瞠目結舌。

    老夫人何等聰明,細細思量片刻,便猜出了端倪。

    崔沁的性子她了解,斷然不會無緣無故撒謊,崔家的事人盡皆知,她想去娘家探望,也沒必要遮掩,只可能是夫妻之間起了齟齬。

    她沉吟半晌,壓著怒火吩咐甄姑姑道,

    “去,派人將葛俊叫來!”

    不多時,葛俊被帶了進來,滿頭大汗跪在堂屋正中。

    老夫人端坐上方,凝眉冷笑道,“你家主子呢?”

    “回郡主的話,崔家老爺在獄中出了事,三爺昨日連夜去了大理寺,至今未歸。”

    老夫人聞言怒容淡去少許,“我問你,昨日沁兒跟三爺之間可是發生了什么?”

    葛俊暗瞥了一眼老夫人神色,猶豫了片刻,一五一十道出。

    老夫人聽到最后,氣得額頭青筋暴跳,

    “混賬東西,那裴音的遺物算個什么緊要,他居然就為了那玩意兒斥責了沁兒,她是三房的主母,哪兒去不得,當年我與他父親日日入那藏書閣看書,怎么不見他父親說我半句!”

    “這個混賬小子!”

    “沁兒面子如何擱得住,難怪她要回崔家住幾日,我就說嘛,她在家里日日都好,怎么會想著去她大伯母那里住,原來是那混賬東西趕了她!”

    老夫人氣得在屋子里團團轉。

    甄姑姑和冷月一左一右欲去攙她,都被她給甩開。

    “你即刻派人去崔家打聽消息,記住,切莫聲張,不能被崔家看出端倪來。我要知道沁兒好不好。”

    “遵命。”

    葛俊派了人去了一趟崔家,兩刻鐘后,帶來一個震驚的消息。

    “郡主,崔家的人說,咱們三夫人早就回來了!”

    老夫人心猛地一沉,“問清楚了嗎?確定她回來了?”

    葛俊也是憂心忡忡的,沒料想竟然出了這樣的差錯,

    “屬下已經派人去查,想必很快有消息。”

    半刻過后,小廝來報說是崔沁在半路下了馬車,隨后不知所蹤。

    老夫人差點昏厥。

    她拄著拐杖扶著額帕閉目思忖,將來龍去脈縷一番后,大致猜到了崔沁的顧慮。

    在家里當著嫂子們面放了話,結果回去遇到了糊涂的伯母,無奈之下怕是只能在外將就一晚,過了一日再回來,兩家的面子算是保住,她自個兒也有了臺階下。

    老夫人心痛到了極點。

    沉吟半晌,她長吁一口氣,紅著眼眶吩咐道,

    “葛俊,你暗中派人去尋她,莫要聲張,得了地兒立即報我。”

    “冷月,備馬車,更衣,我要親自去接她回來。”

    甄姑姑在一旁聽了大驚失色,忙得攙住她,“郡主,天色已暗,您頭風還未好,不能出去吹風,老奴這就去尋三爺,讓三爺去接她豈不更好?”

    老夫人凝望著窗下的燭火緩緩搖著頭,“他不知女人的苦,還是我去吧,我若不去,她怕是撐不住了”

    老夫人語畢,眼角緩緩蓄了一眶淚水,一想到崔沁被丈夫和娘家逼得在外住客棧,她心痛如絞,若崔沁是她自個兒的女兒,她如何舍得她受這樣的委屈。

    她那樣溫柔嬌軟的小美人,實在不該糟蹋在那面冷心冷的混賬手里。

    燈會就舉辦在西市與興慶宮之間的長明街,長明街毗鄰洛水河,河邊迎客的青樓,唱曲兒的畫舫,綿延擠在兩側,四處高掛的宮燈,映得滿街流光溢彩,蕭鼓炮竹不絕于耳。

    街上人滿為患,摩肩接踵,年輕的少爺小姐居多,也有不少孩童橫沖亂撞,皆裝扮得粉雕玉琢,珠光寶翠,喧聲笑語疊疊而過。

    迎著燈火惶惶,崔沁眼底也忍不住溢出了淡笑。

    一輛低調奢華的馬車緩緩穿行,四角皆垂著精致的花穗,一盞素色蘇繡宮燈掛于車前,于色彩斑斕中徐徐傾瀉光芒。

    馬車內坐著一閉目養神的美艷婦人,珠環翠繞,雍容華貴,雖是年過三旬,依舊難掩那絕色的風姿。

    兩側喧囂縈繞于她耳尖,五花八門的聲響隨車輪滾滾而過。

    “姑娘,姑娘,快來看看這邊,這里有人耍雜技!”

    那脆生生的嗓音,仿佛觸動了記憶的神經,頓了片刻,她猛地睜開眼,飛快撩起車簾朝窗外那人兒瞧去。

    只見一梳著雙丫髻的女婢,拉攙著一長相極為出眾的粉衣女子,那女子高挑秀逸,粉面含春,被那女婢一扯, 婢一扯,掩面低笑,漸漸淹沒在攘攘人群中。

    “停車!”她募的吩咐了一句,

    馬車驟然而止,打盹的嬤嬤跌跌撞撞往前一晃,急忙撐住車壁穩住身子,睜開眼道,

    “王妃,您做什么?”

    話還沒說完,那嬤嬤瞧見她滿目癡迷幾乎睜破眼珠,嚇了一跳,

    循著她的視線望去,竟是一眼認出了崔沁來。

    愣了半晌,老嬤嬤心驚肉跳地將窗簾給拉下,死死抱住了榮王妃,手忙腳亂道,

    “王妃,王妃,您千萬不要沖動,咱們剛回京,決不能讓人發現您與崔家的事,更不能讓人認出您來,您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小世子著想,快,快,快些走!”

    “不..”榮王妃白皙的手指深深掐在車窗,朝外探出半只手臂,試圖將那車簾給撈開,掙扎著往外張望,那雙美艷至極的眸子竟是冰裂出寸寸紅絲,

    “我的沁兒,我的孩子.你停車,你讓我見她一面我求你了,多少年了,我想她快想瘋了,好不容易碰著了她,你讓我跟她說幾句話,問問她,好不好..”

    把老嬤嬤將她柔軟的身子往里一扯,低沉的嗓音壓在她耳畔,“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能過得好嗎?您又何必自取其辱?更何況,您就算見了她,她也不見得能認出您,您離開的時候,她還很小.”

    榮王妃身子一顫,眼淚在眶中打轉,額間的青筋抽動,扭曲著,最后絕望地閉上眼,咬著唇泣不成聲。

    崔沁淹沒在茫茫人海中,熱鬧的馬戲團,高大的燈架,瑰麗壯觀,無數流光喧囂如浪潮從她心頭滾過,

    她像是溺水的浮萍,胸口悶得差點要窒息。

    出嫁前,李政威逼要納她為妾,她曾想剪了頭發去做姑子,常伴青燈古佛。

    是慕月笙的求親,仿若救命的稻草,將她拽回人間。

    在她寄人籬下,被至親背叛,無數個默默流淚的夜,對他的仰慕和憧憬成了她唯一的慰藉。

    沒有人知道,她坐在喜轎里時,有多歡喜。

    更沒有人知道,她被慕月笙斥責出書房時,有多難過。

    她對他的在乎,濃濃的聚在心尖,難以宣于人口。

    馬戲團的猴子穿過一個又一個火圈,惹得周身擊掌驚嘆,歡呼連連。

    崔沁被人不小心撞了一下,連帶扯著云碧往側旁一歪,不經意抬眸,遠處有一輛馬車徐徐而過,車簾被人拉扯得一晃一晃,間隙中,她瞧見了半截白皙秀美的手腕,那手腕細的很,上頭還戴著一只似曾相識的鐲子。

    就在她疑惑之際,一輛寬大的馬車停了下來,隔絕了她的視線。

    慕老夫人威嚴的臉,出現在她眼前,滿含痛惜,朝她伸手,

    “我的兒,你受苦了。”

    崔沁怔怔望著她,滿目的迷茫在碰觸到老夫人那憐愛的眼神,化成了一灘水。

    “娘!”

    她朝老夫人撲了過去,愧色縈繞心頭,

    “對不起,是我不好,連累您這么晚來找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出來.”

    “傻丫頭,你別快說了!”老夫人將她緊緊摟入懷里,“我知道的,你不要自責.我都明白。”

    半個時辰后,馬車停在了慕府正門。

    暈黃的燈芒下,老夫人和顏悅色拍著崔沁的手背,“孩子,你先回去,我讓你甄姑姑伺候你安寢。”

    旋即又扭頭神色冷厲吩咐葛俊,

    “等你主子回來,讓他來容山堂見我,無論多晚,我都等著他。”

    崔沁瞧著老夫人臉色不對勁,忙上前一步攔在了老夫人跟前,

    “母親,您不要這樣.”崔沁淚如雨下。

    老夫人扶住她的手臂,紅著眼道,“傻孩子,你聽話,先回去,我給你做主。”

    “不,”崔沁含淚搖頭,“您不要這樣,您真的不要怪他,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十三歲就喜歡上了他,我對他朝思暮想,后來他娶了別人,我就把這份心思壓在心底,從未跟人說..”

    “當初媒人上門求親,我喜不自禁,甚至我大伯父都不太同意,他說齊大非偶,叫我慎重,可我應下了,是我自己想要嫁過來的,沒有任何人逼迫我,我就是喜歡他,所以才想待在他身邊”

    “但是他不喜歡我,我也強求不了,所以您不能怪他我努力過了,我也不后悔。”

    他沒有錯,他只是不愛她而已。

    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她比誰都懂。

    崔沁伏在老夫人身前,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顆顆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待她抬眸,瞧見一挺拔的身影赫然立在門檻之外,清冷的月,在他肩頭灑下薄薄一層白霜,將四周的躁意驅散得干干凈凈。

    ..

    夏日的夜,有些悶熱,蟬鳴鳥啼。

    慕月笙獨自攙扶著老夫人,沿著石徑緩緩朝容山堂步去。

    繞過一疊山石,衣擺拂過平折的石板橋,最后來到了容山堂前面一六角涼亭。

    老夫人撐不住了,拄著拐杖坐了下來,又指了指對面圍欄,“你也坐吧。”

    慕月笙并不吭聲,只是靜靜立在她跟前,他長身玉立,眉目清冷如初,若是仔細瞧,倒是能分辨出那一貫漆黑的眼底,隱隱翻騰著幾分悸動。

    游廊四處點燈,不絢爛,不冷清。

    隱約可見亭欄外葳蕤的綠意,幾團粉瓣掩在其中,些許個夜鳥兒從花叢里一竄而過,撲騰著翅膀沒入夜色里。

    老夫人半闔著眼,沉沉嘆了一口氣,神色飄遠,緩緩開口,

    “你爹爹去世那一會,正是寒冬臘月,我心痛難忍,便冒著風雪去城外寶山寺給他祈福,一日我在后山賞梅,不慎遇到賊人,那賊人見我穿戴富貴,意圖索財,是一個穿得單薄的小姑娘潛伏于賊人身后,用石頭砸他腦門,將人擊倒,拉著我跟你甄姑姑逃回山門。”

    “事后得知她也是至親新逝,來寺中做法場,我欲用金帛贈她以表謝意,她明明穿得單薄卻決然拒絕,我便知這是個極有氣節的丫頭。”

    慕月笙緊抿著薄唇,閉了閉眼,微微動容。

    “三年前,你娶裴音過門,我氣得不理睬你,又搬去別苑暫住,我去城中積善寺求簽,又偶遇了她,彼時她已出落得明艷大方,玉柔花軟,我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那知客僧見我盯著人家瞧,便告訴了我她的身世,說她常來積善寺行善,我便知她是個心善的孩子,懂得感恩和孝順。”

    “半年前,你承諾的三年期限已滿,我便去大報恩寺找慈恩老和尚給你算姻緣,那老和尚給你算了一個吉卦,說你將得一天定良緣,我問他,你的良緣在何方,他說,出寺門,往西邊方向走,曲巷一過,見有緣人便是。”

    慕月笙聽到這里,深邃的眸眼緩緩瞇起。

    “我帶著你甄姑姑走出大報恩寺,那日出門前天氣不太好,東邊天陰沉沉的下著小雨,結果待我走到那西邊巷子里,落日從烏云后滑出,萬丈光芒籠罩著大街小巷,她就那樣從融融余暉里朝我走來,姿容嫻雅,美得不食人間煙火.”

    “月笙啊,你說這是不是緣分?你是不知道我當時的心情哪,我想,這是上蒼賜給我最好的兒媳,回來后,我便斬釘截鐵要求你成婚,你也答應了,我喜滋滋地盼著她過門..結果呢?”

    說到這里,老夫人臉上笑意陡然消失,語氣一轉,透著些許疲憊,

    “昨夜她一時好奇在你書房看書,你卻因她碰觸了裴音遺物,未經你準許入了書房,而斥責于她,將她趕出書房,她是一個丫頭嗎,還是一個外客?都不是,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卻下她的臉面,讓她何以自處?”

    “她無地自容,今日晨起便借口去崔家探望伯母,怎知她那伯母也是勢利糊涂之人,以為你不救崔棣,苛責于沁兒,將她趕出府.她不想慕家與崔家生嫌隙,獨自在外尋了客棧。”

    老夫人說到此處,已是淚水盈睫,哽咽難語,

    “旁人都說,你慕月笙一品大臣,滿朝唯一的國公爺,你的妻子該是人人羨慕,不想,她卻被你逼得在外住宿。”

    “你是不知道我在客棧旁邊找到她時,我心里有多痛,我全心全意把她給你求回來,不是讓你糟蹋的.”

    老夫人深吸一口氣,抬袖擦拭滿臉的淚痕,“罷了,如今瞧著,倒是我錯了,我不該強求你娶她,難為了你,也糟蹋了她一片真心。”

    “慕月笙,你們和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