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少謙回了下榻的客棧,輾轉反側了一宿,覺得有點傷心。
他們同生共死過,站在全世界的對面。他接受她的臨終托付,為她保守秘密那么多年。還有“脫|褲子”那事兒……他為她丟了那么大的臉。結果楊小夕這臭丫頭,居然因為個小妖精記恨少爺。
少爺生氣了,不跟她玩兒了。
第二天一早,方少謙便吩咐仙靈宮眾人收拾行李,啟程回東海。他自己卻還是要去跟楊夕做個道別。
畢竟,以后又不是江湖不見了。
然而走進楊夕的院子,方少謙就發現了不對頭。
楊夕的院子大門敞開,二門也開了一半,走進屋里一看,床鋪都亂著,楊夕卻不在。
這明顯是出了什么事情,突然走的。
出了什么事兒?方少謙一驚。
忽然,銅鐘的鳴響從昆侖山的方向傳來。方少謙把頭探出窗外,只見如寶塔一層層堆疊的昆侖浮島上,驀地從上而下掛下了數不清的白帆。
那白帆厚重寬大,嘩啦啦都落下來,像沉重的幕布。
洗劍池街道上的行人紛紛駐足,幾聲驚呼之后,人生驀然鼎沸起來。而后就有不少人騰云駕霧腳踏飛劍地往昆侖方向趕去。
方少謙跑到大街上,隨便拉了一個人問:“怎么了?這是昆侖出什么事了?”
那人告訴他:“不是出事了,是有大能要坐化了。昆侖戰功彪炳的弟子去世,是要掛白帆的,多少戰功多少道帆。而你聽到的這個喪鐘,就是算歲數的,喜喪才鳴鐘。是壽元盡了,沒出事。”
方少謙有點發愣地轉過頭,看昆侖山上那鋪天蓋地迎風飛舞的白帆,這得是多少的戰功?
耳旁威嚴莊重的撞鐘聲連綿不絕,仍未停歇。
街道上就有人小聲議論,
“這都多少聲了,早過了千了吧。”
“是蘇老吧,他那一臉老褶子,能熬到今年都算精神健旺了。”
“八成兒是。”
“走,去喝個喪酒吧。蘇老也算咱們洗劍池的自家人了。”
方少謙怔愣了半晌,忽然腳踏空步向著昆侖峰上飛去。
大長老蘇蘭舟行將坐化,這在昆侖并不是什么秘聞。
早二三百年前,他就已經逐漸地天人五衰,在準備了三兩次飛升都大劫都不了了之之后,也就慢慢地息了最后一搏的念想。
那些年富力強,境界到位的修士,都是壽元沒到,自動自發迎來天劫的。天劫之下,如鯉魚見龍門,一念飛升,一念身死。
而如蘇蘭舟這樣,在合道期耗了幾千年慢慢地開始老了,天劫還遲遲不至,多半都是飛不成的。但修士這輩子,都修到合道了,能有幾個甘心認命呢?
合道修士的人設或許不盡相同,但他們的人生經歷卻大體可以用同樣的順序來概括。從練氣、筑基、通竅、金丹、化神、元嬰、反虛,一路上來毫無例外的萬里挑一。光是努力的天才還不夠,還得是個頂個的運氣怪。
既然一直都是“我行”,這一次憑什么就不能再一次呢。
這些人的一輩子里,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最后偏偏成了的經驗,也都是不少的。
所以一般的合道期修士,總是會找些人為的辦法,強行催動天劫的降臨。再與那煌煌天意最后一戰,再搏一次自己是不是萬里挑一。
但蘇蘭舟卻不怎么熱衷于此。雖然剛合道的時候也有過對飛升極有野心的年月,但是當發現自己最終不是老天最寵愛的那個崽子的時候,他就不由回顧起一生給自己做了分母的那些人,和自己為了成為分子從而錯過的那些人。然后他就起了些別的念頭。
那兩次勉為其難的準備渡劫,還是被花紹棠和江如令聯手抽了兩頓的結果。可是脾氣好的人,未必就不倔強,只是他的倔強屬于路遙知馬力。
然后蘇蘭舟就開始沉迷煉丹。
古往今來英明神武的帝王們,終有一天發覺自己其實并不能“萬萬歲”的時候,不約而同選擇的那條路。
花紹棠無比地失望,“大師兄,如果你只是想活得久一點,哪怕兵解求散仙也好啊?”
蘇蘭舟皺著一臉當時還只是淡淡的褶子,笑了笑:“我兵解成功的希望也不大。何必浪費那些時間和資源。”
江如令冷冽著眉目,氣得兩手都發抖:“那你覺得做什么不浪費時間?煉丹?”
蘇蘭舟想了想,然后慢慢地說:“我想把一切都還給他們。”
花紹棠一呆:“還什么?”
蘇蘭舟緩緩地道:“一切。”
于是江如令也傻了:“還給誰?”
蘇蘭舟輕輕地說:“這個世界。”
那天是個陽光明媚的春末夏初,昆侖特有的曬在石頭上,暖融融地發燙。只是少了點自然的生機。
昆侖山上只有人。
……和人養的兔子。
……現在還有人養的貓。
跟其他門派的仙山福地相比,昆侖漫山遍野的芥子石,到底是犧牲了一些生氣的。所以昆侖鼓勵弟子出門歷練,甚至鼓勵弟子學成離山。
因為昆侖的人太多了。
而昆侖山的靈氣并不夠這么多修士一起啃。
可是蘇蘭舟喜歡熱鬧,不愿人走。少年時四處歷練就曾經羨慕過仙靈宮的無上浮島,七十二仙山,三百零八洞。
現在仙靈宮的浮島也并入了昆侖,區區三年時間,禿成了一塊荒草甸子。仙靈出門歷練的弟子,每每走到昆侖看見這一幕,心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
每到這時候蘇蘭舟就想告訴他們別哭,我有辦法。
繼而想到,如果仙靈浮島越發繁榮茂盛,恐怕那些孩子只有哭得更慘。于是癟癟嘴,只好作罷。
今天同樣是個陽光明媚的好天兒,初春時節,萬物生發。他在清晨日升的時候忽然冥冥中感覺到,自己的大限到了。
蘇蘭舟坐在一處山巔,錦繡織就的盤錦蒲團,麻衣老頭兒磕了磕煙袋鍋兒。
他今年實際九千七百歲,但這世上距離他三十歲拜上昆侖山,其實才過了三千多年。秘境、歷險、傷情、奇遇,修士在以為自己什么都“我行”的時候,總是無限地浪費了太多的生命。
三千年積攢下來的徒子徒孫鋪滿了整個山頭兒,一個一個地上前,磕頭,祝福,受禮,然后無一例外地一頓嚎啕大哭。蘇蘭舟的每一個門徒,都對他有真感情,這個愛笑愛鬧、偏心眼兒、好練丹、在昆侖講大課的老師祖,真心實意地疼他們。
蘇蘭舟最后把目光投向人群搜索著,沒找到自己要找的目標。于是低頭跟眼下的一個徒孫說了些什么。
不多時,就有一位白允浪門下的女弟子,插到人群里拉住了一個矮個兒老太太。
“楊夕,跟我走,太師父叫你。”
今日的楊夕身穿一套戴帽兜的披風,昆侖黑街夜戰的標配,臉上罩著無常面具。乍一看像個冒充的刑堂。
她是被景中秀一只紙鶴叫過來的,站在人堆里,看見白允浪都不在,就沒覺得那徒子徒孫的跪墊兒能有自己一張。
卻不想……
楊夕直接脫了披風,把面具也下下來轉到腦后去,鄭重地跟著師姐走向大長老。楊夕這面具如今是離不得身的,怕被天道劈死,但是戴在后腦勺上還是戴在臉上,倒是區別不大。
但是這面具一掀開,周圍被她經過的人群卻紛紛驚愕嘩然起來。
不是因為楊夕,如今即便曾經見過楊夕的也認不出她來了。
而是因為老。
看起來竟也是個時日無多之人。
走至十幾步的時候,蘇蘭舟略有昏花的老眼終于看見了楊夕。
嘿嘿笑起來,他向楊夕招了招手。
楊夕走過去,跪坐在蘇蘭舟的身前。
“太師父……”
蘇蘭舟老了老了,卻并不怎么莊重,伸手戳了戳楊夕的臉蛋兒。
“你這老年斑比我還多啊!”
“……”楊夕盯著蘇蘭舟,“并沒有。”
蘇蘭舟:“嗯?”
楊夕:“我剛剛數了,太師父多三顆。”
蘇蘭舟:“……”
下面本在嚎哭的弟子們忽然破涕為笑了好幾個。
蘇蘭舟于是也笑了,點點楊夕的鼻尖兒:“小畜生。”一邊笑著,一邊從袖子里摸出一個扁圓的小盒子。拉過楊夕的手,放在她手心兒里。
楊夕也收起了玩笑姿態,有些吃驚地問:“這是……”
蘇蘭舟道:“芥子石能否入藥,一直昆侖丹坊研究的重點。現在的普遍結論是,能,但副作用太大。這是狗蛋折騰出來給我的玩意兒,對壽元無用,但可以讓人短時間恢復肉身的巔峰。”
楊夕跪在地上,忽覺手中圓盒極為燙手。
蘇蘭舟道:“拿著吧,真需要它的不多。不是吃的,貼在周身穴竅,一個穴竅只能用一次,第二次便無效了。所以,省著點用。”說著又對著楊夕鉤鉤手指,示意楊夕附耳過來。
楊夕依言,只聽大長老說:
“別聽你師父那個碎慫的,就知道攛掇你找雙修。他呀,一輩子女人緣兒,還打了六百年光棍,不是沒理由的。”
楊夕覺得眼眶發熱:“大長老……”
蘇蘭舟摸了摸楊夕的臉蛋兒:
“多漂亮的小姑娘呀,怎么能長老年斑呢?”
楊夕憋著哭,不想在大長老這個時候流眼淚,還要他老人家安慰自己。
“我年輕的時候,也不算好看。”
蘇蘭舟搓了搓楊夕白發蒼蒼的腦瓜頂兒,
“那是你還沒長開呢,就提前老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最好的年紀,長得有多好看。”
楊夕終于抓住了小盒子,揉兩把眼睛,抬頭望著大長老。
“他們都說,您年輕的時候特別好看。輕鴻公子一劍瀾,楊柳側目,百花黯淡。”
蘇蘭舟哈哈大笑起來,然后對楊夕眨了眨眼:
“來,我給你變個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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