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已過，整座長安城在蟬鳴聲中漸漸入夏，街上女郎身上的衣裳也逐漸偏向清涼，春日里備受女娘們喜愛的玉露團、酪櫻桃、蒸畢羅竟一夜之間失了寵，取而代之的則是冰酥山、透花糍這類冰涼可口的點心。
而無論是身著胡裝騎馬打球的女郎，還是頭戴帷幕的大家娘子，亦或者是太樂屬教坊司的樂人，都對化生寺附近的山海食肆略有耳聞。
“山海食肆？恍惚是聽過幾回，說那食肆的主人是個二九年華的娘子，做的一手好點心，尤其擅做透花糍。”
“是哩，妾在太樂屬時就常聽同僚們提起，說是那主人家姓徐，廚藝精湛，便是咬春餅也做的比旁人家有趣些。”
“你可曾吃過她家的透花糍？涼而不冰，冰皮柔韌，內里包的都是些好材料，吃的時候澆上蔗漿跟乳酪，肥濃滋潤，味鮮肉美，便是尋遍長安城都尋不出第二家哩！”
“聽說這一回化生寺供的番邦果子便是那店主人徐娘子所贈，若是誰有幸去化生寺討一碗齋飯吃，也能嘗到那絕妙滋味，當真是妙極。”
——與此同時，徐米露還并不知曉，城中女郎對山海食肆的評價如此之高，她正靠在窗邊同日游神回話。
……
……
“近日墨玄跟黛紫兩個苦夏，店里實在是見不得火，我索性也就收了火精，做些清清涼涼的點心，今日游巡來得不巧，冰酥山賣完了，倒是還有一籠透花糍，游巡可要來一些么？”
她幾乎是探出半個身子，對著窗外三丈高的紅發日游神道。
酥山只聽其名，便知曉此物與乳制品脫不了干系，唐人多愛飲牛乳或是羊乳，“酥”便從牛乳里提取出的類似黃油的半成品，將酥加熱到半融化狀態后，再器皿底部墊上碎冰、酥油，而后將酥酪慢慢淋出山巒的形狀，再以櫻桃染色，便制成了冰酥山。
而透花糍的做法則更類似現代的“糯米糍”做法，蒸熟的糯米錘搗成糯米團，而后在里面包進諸如熟綠豆沙、紅豆泥的餡料。
糯米粉制成的點心皮呈現出一種半透明的膠狀，朦影玲瓏之間，能透過表皮看到內里餡料的顏色，模模糊糊瞧著像是一朵朵精致的花，故而得名“透花糍”。
“無酥山，有透花糍也好！”
那日游神一身金甲虎虎生威，頭戴紗帽，白抱黑靴，雖生的青面獠牙，但卻并無陰鬼可怖之感，反而自帶一股妖邪莫近的威嚴。
“瞧著似是徐娘子新做的樣子，那便來上一籠嘗嘗滋味罷！前日從娘子這里購得的番茄滋味甚美，就連宮中皇帝都略有耳聞，他今早命內侍省左肩門將軍張阿難調查城中番邦來物，徐娘子若是不想惹禍上身，此月十五、十七閉門謝客便能躲過場麻煩。”
因著他身高足有三丈多，看上去就是個巨人，故而他只能半蹲下身同徐米露講話。
日光下，日游神的身影逐漸凝實，但過往凡人卻一無所知，騎馬的郎君、牽驢的老農、駕車的馬夫都一無所覺地從日游神身影中間穿過，有個抱球的孩童更是從日游神的官靴正中跑了過去。
——凡人大都靈臺蒙塵，瞧不見漫天神佛，亦瞧不見每日在街上交替巡游的日夜游神。
“果真如此？那當要多謝日巡游提點。”
徐米露動作麻利地打包了一蒸屜的透花糍，用鮮荷葉包起來放進籃子里才遞過去：
“只是這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不過是個規規矩矩的店主人，賣些稀奇果子也不算逾矩，便是天子親至，想來也尋不得我的錯哩。”
都道“七品城隍、八品山神，九品土地”，這話半點不假，日夜游神作為城隍座下日夜巡街游巡，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消息沒有一處能逃得過他二人的眼。
日夜游神晝夜交替巡視長安，上到人皇今日打算抄誰的家、罷免誰的官職、宮里哪個娘娘接連得寵、哪個皇子今日讀了什么書、哪個大臣納了第幾房小妾……下到街口賣豆腐的王二麻子在賭坊里輸了幾個大錢、城東的牛寡婦有意再嫁，準備招贅上門、城西的醉鬼被水里的水鬼拉了替身、城北的瞎眼老漢在自家地里挖出來一錠金子這樣的小事，都被清清楚楚地記在日夜游神隨身攜帶的冊子上，以供城隍查探。
如果說城隍廟相當于現代派出所，那日夜游神絕對就是熟悉掌握片區信息的敬業民警，他們熟悉城中每一戶，每一人，就連城里什么時候多了一窩耗子精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所以徐米露聽日游神這么說，心里便有了成算，其實算算時間，她到長安快兩年有余，從不遮掩山海食肆的神異之處，能忍到現在才有所動作，這位唐太宗果真不愧是“千古一帝”。
在店里擦桌子的墨玄忍不住插話：
“你不曾去當真是可惜了，那日桃花宴上徐娘子取了不少好酒，龍女歌舞助興，還有好些番邦來的異族人彈琴，便是用來喝酒的桶都有半人高，還有好些鮫人，都是一等一的絕色——”
說著說著他便露出一副春心蕩漾的嘴臉來：“若是有幸娶一個絕色鮫人回來，那當真是羨煞旁人哩。”
“知道龍性本淫，但你好歹有點節操，別跟個色中惡鬼一樣行不行？要是再讓我發現你騷擾客人，我就把你吊到城門樓上暴曬半個月。”
徐米露還是沒忍住，一拳砸在這貨肚子上，全然不顧對方痛到滿地打滾。
路過的沉香似乎已經習慣，捉著根紫藤樹枝出來戳了戳墨玄，發現他還有氣，也就放心地繼續搬東西去了。
日游神笑著撓撓頭，青面獠牙里竟透露出幾分憨厚來：
“眼下城中精怪都在議論徐娘子辦的桃花宴，無論大小妖精，無一不羨慕那胡老丈一家，去過的妖精也是滿口稱贊，道徐娘子心思機敏，玲瓏聰慧，只可惜小神要巡游長安，倒是錯過了這場天上有地下無的好宴，哎！小神還要巡街，便不打擾徐娘子了。”
明白，這就是社畜的痛。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年無休，簡直不要太痛。
徐米露同情地點點頭。
……
……
徐米露前腳同日游神告別，后腳一轉身，就看見白團兒正淚眼汪汪地站在店門口。
她今天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衫子，頭上簪著一套迎春花頭飾，盡顯少女嬌俏，但奇怪的是她鼻子里頭塞了兩團布球，看上去奇怪又可憐：
“徐娘子，出了大禍哩！小妖奉命保管殷娘娘那一日在宴會上奪下的彩頭，卻不想保管不力，今日一早起來，就發現這乾坤袋里放著的點心似是壞了，惡臭難聞，還請徐娘子救上一救！”
這個味道？
徐米露下意識抽了抽鼻子，只覺得一股臭襪子在冷水里泡了三天三夜的濃烈臭味撲面而來，又像是腐壞十天半月的臭香蕉，吸一口，整個人能從鼻孔通到天靈蓋。
那一股臭氣像是有了形狀，張牙舞爪地向食肆四周彌漫，簡直堪比生化炸彈，聞到味道的行人無不掩面而走，快步離去，滿臉都寫著嫌惡與厭棄。
“嘔——這是誰家茅房炸了？？”
剛從地上爬起來的墨玄翻著白眼，徹底暈死過去，剛剛離去的日游神去而復返，滿臉震驚：
“徐娘子！可是有黃鼠狼在此作亂？怎得如何之臭？！”
拿著乾坤袋的徐米露莫名有些心虛：“……”
或許，可能，應該……這件事跟她也有那么一點點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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