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災一事事了后，長安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與風平浪靜，山海食肆依舊佇立在街口，隨來來往往的客商行者變換，它自是巋然不動。
徐米露抽空去看過牛大嫂一家，他們一家佃了盧國公府的地，原先倒塌的屋舍也重新蓋了起來，牛大如今在碼頭給人扛包，牛二偶爾也替人寫家書賺銀子，一家的生活也在慢慢好轉。
瑤池的琉璃寶瓶依舊放在食肆的柜臺上，跟它一起呆在食肆里的，還有喝了酒醉得不知何年何月的孫悟空，他活像是一尊石像，盤腿坐在凳子上，任憑外面風吹雨打，也什么動靜。
“……徐娘子，你說佛爺不會是魂歸地府了吧？不能啊，也沒聽說成了佛還會死的，不都是成佛就得大自在了么？如何佛爺竟像塊子石頭一般冷冰冰硬邦邦的，莫不是個化身吧！”
墨玄這會兒倒是不怕了，賤兮兮地圍著醉酒的孫悟空上看下看，滿臉的好奇。
“大圣原就是天生地養的靈石里蹦出來的石猴，他喝醉了酒你莫要打擾他老人家，不然到時候大圣醒了，要拿那金箍棒敲你，你可別說我沒攔著你。”
徐米露揉著案板上的面團，翻個白眼道：
“快去把桌子上的韭菜，藠頭撿干凈，咱們今日吃五辛餅。”
“五辛餅？”
墨玄一聽沒有肉便有些興致缺缺起來，但還是十分聽話地抱著那一盆嫩生生的“韭菜”跟藠頭挑了起來，挑著挑著他就發現了不對：
“嗯？這竟不是春韭么？徐娘子要用這薲草做五辛餅不成？”
他手里捏著一根擁有細長葉柄的綠色“韭菜”，可仔細看就能分辨出來二者只是形似。
“正好前些時日凈壇使者帶了些薲草種子與我，這是種出來的第一批，我拿來嘗嘗味道，聽說這草服之忘憂，味若春韭，切成段炒茶干吃一定味美，我半月前還用苦杏仁一道腌了一壇子咸韭菜跟剁椒藠頭放在墻角，想來今日也能吃了。”
徐米露用力揉搓手里的面團，那面團就跟有智慧一樣在她手里被揉扁搓圓，聽話的很，沒一會兒一團光滑的面團就出現在案板上。
所謂“五辛餅”，就是蔥、蒜、韭、薤、興渠（洋蔥）這五種辛辣之物制成的涼菜包進餅里，相傳吃五辛能驅散人的五臟中的陳腐之氣,也有嘗新的意思。
……
“大米妹妹，今日街上好生熱鬧，聽說再晚些時候有‘儺戲’，還有人扮‘儺翁’跟‘儺母’，我瞧見有人賣那‘護儺童子’的面具，就知道你會喜歡，喏，你快瞧瞧。”
殷溫嬌提著籃子走進店里，后頭還跟了個頂好看的光頭，眉目溫潤，見到徐米露也是微微頷首：
“徐施主。”
正是三藏法師了。
他沒穿化生寺的僧袍，反而穿著殷溫嬌替他縫制的月白色僧衣，站在那里目光平靜，倒不像高坐蓮臺的真佛，反而像個尋常僧人。
徐米露的目光卻落在殷溫嬌手里的木質面具上，那是一只用夸張的綠色顏料涂的鬼面具，青面獠牙十分可怖。
大唐有“驅儺”的風俗，意在驅趕疫鬼，祈福消災，而儀式也格外正式，由執革揚盾的方相氏，執棒鼓角的唱師，頂赤幘穿褠衣的執事者，以及穿紅衣的侲子組成，每個人都扮演著不同的“大鬼”形象，身披獸皮，手持長鞭。
這些“儺師”要一邊大聲念“逐疫歌”，一邊分成四隊從長安各門而出，等出城后要殺雞祭祀，又要禱告神靈，為的是把帶來疫病的“疫鬼”嚇跑。
這時候長安不少百姓也會戴著面具混進隊伍里，求來年平平安安，順遂康健。
“殷姐姐，我都多大了，難道還要同小娃娃一道扮成童子？”
徐米露一眼就認出來這面具專門是給孩子準備的“護僮侲子”的面具，忍不住擦了擦手，好笑道。
殷溫嬌嬌嗔地瞪她一眼，不由分說地把面具塞進她手里：
“那又如何，左不過也沒人說那童子只能小娃娃去扮，你平日里忙得腳不沾地，可見今日能休息一日，便別開張了，好生去耍上一耍，大不了你備好吃食，我替你看一晚上的鋪子！”
“你？”
徐米露拿著面具比了比，想到熱鬧的長安街景也忍不住有些心動：
“可是殷姐姐忙的過來么？除夕將至，酆都城黃泉路重開，好些沒有投胎的魂魄得了閻王恩準回家探親，只怕今夜有的忙了。”
“你這是在做五辛餅？這還不好辦，你先把餅子跟菜做得，然后自去上街耍去，我同流兒給你看鋪子便是，也正好我們母子兩個敘敘舊——我那里前幾日做了好些豆腐，拿過來炸了一道布施給那些幽魂，也算功德一件。”
三藏：“……”
他遲疑地偏過頭，一雙眼睛定定盯著徐米露看了一會兒，意味深長地挪開了。
徐米露發誓她從三藏法師的眼睛里看出“原來你就是罪魁禍首”的潛臺詞。
自打同三藏法師母子相認后，殷溫嬌的性子都開朗了幾分，她不擅庖廚，但出乎意料的事一手豆腐磨得很好，所以她平時最大的愛好就是磨豆腐，然后再做臭豆腐供兒子吃。
“流兒，你不是最愛為娘磨的豆腐么？正好昨日有一壇子臭腐乳成了，待會兒給你蒸了餅抹在餅子上，熱乎乎吃上一頓，你再回去繼續念經。”
殷溫嬌看三藏法師的目光格外慈愛，徐米露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三藏法師投來的幽怨目光。
跟她沒關系，真的。
墨玄一臉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憋的滿臉通紅，跟徐米露悄悄八卦：
“我這回回東海，聽我父王說，最近天庭都在傳，旃檀功德佛的蓮臺都浸了一股子味道——卻原來根兒在這。”
“徒兒？”
三藏法師笑得一臉溫和，半點看不出他此刻的真實心情，只是他晃孫悟空的動作大了好幾分：
“好徒兒，快醒醒，莫要睡了，有齋飯吃。”
孫悟空實在是醉了，迷迷瞪瞪眼都不曾睜開，趕蚊子一樣揮了揮手，又盤腿坐回了凳子上，繼續當他的“吉祥物”。
偏生三藏法師掛著笑，一手提起孫悟空，連拖帶拽拉到了后廚，明明是進廚房，在場之人硬是看出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來。
徐米露默默咽下了提醒的話。
要死大家一起死么？
原來你是這樣的唐僧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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