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王國血脈 > 第208章 不一樣的活法
  當泰爾斯疲憊地踩著腳下的沙子走來時,王室衛隊的大部分人都臉色嚴肅地起立等待。

  敬意凜然。

  唯有坐得最遠的薩克埃爾,不緊不慢地向他轉頭。

  荒漠里,泰爾斯犁開一步又一步的沙子。

  他的每一步都陷進沙里,但他每一次都全力掙脫沙礫,重新邁出下一步。

  一如往常。

  終于,泰爾斯在所有人的面前停下腳步。

  他靜靜地望著形容狼狽、面色灰暗的王室衛隊。

  就是這群人啊……

  正在跟軍糧餅作斗爭的快繩轉了轉眼珠,也趕忙連滾帶爬地站起來,一面對泰爾斯死命指著自己,一面露出“嘿,是我啊”的諂媚微笑。

  貝萊蒂看了看小巴尼,又看了看薩克埃爾,發現他們都沒有要發言的樣子,只得嘆出一口氣:

  “殿下……”

  可泰爾斯打斷了他:

  “結束了。”

  在詫異的眾人面前,王子露出笑容:

  “雖然千百人目擊了你們逃獄的一幕……”

  泰爾斯的聲音低落下來:

  “但……都結束了。”

  結束了?

  貝萊蒂和塔爾丁對望一眼,彼此讀出驚訝。

  王子轉過身,看著黎明的荒漠里,一隊又一隊的騎兵在調度下飛速來回,傳達著羅曼的命令,又看著瑞奇回到他的人中間,安撫著對這邊指指點點的雇傭兵們。

  “官方說法是:在刃牙營地的內亂中,傳說之翼親自處決了每一個逃犯,不留活口。”

  衛隊們面露驚疑,彼此相覷。

  少年幽幽地道:

  “所以,十八年前入獄的所有衛隊囚犯,至此悉數離世。”

  “你們……明白了嗎?”

  所有人都放緩呼吸,消化著這個消息。

  泰爾斯眼神一黯:

  “我想做得更多,重翻你們的舊案,洗脫你們的罪名,恢復你們的名譽,但是……”

  他沒有再說下去。

  衛隊的人們沉默著,時不時對望幾眼,滿布猶豫與茫然。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氣:

  “我們,我們……”

  但泰爾斯自顧自地道:

  “威廉姆斯男爵會安排好剩下的一切,秘科也好,軍隊也罷,你們不會再受到阻攔。”

  小巴尼皺起眉頭。

  “至于怎么離開這兒,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泰爾斯一個個掃過眼前疲憊困乏而傷痕累累的衛隊們,聲音沙啞:

  “你們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我相信你們會有辦法。”

  掩藏身份,隱姓埋名……

  貝萊蒂和其他幾人對視幾眼,彼此不解。

  不等其他人反應,泰爾斯就看向那個嬉皮笑臉的家伙:

  “再幫我個忙,把快繩——這家伙帶上,帶離這里,讓他遠離有心人的視野。”

  眾人齊齊轉頭,還在傻笑的快繩面色一僵。

  “別問他是誰,也別問他從哪兒來。”

  泰爾斯神色疲困地看著快繩,勉力擠出微笑:

  “這是我欠他的。”

  快繩怔住了。

  說完這些,泰爾斯嘆了口氣,踩了踩腳下松軟冰冷而死氣沉沉的沙礫:

  “現在。”

  他抬起頭,看向東方的初陽:

  “你們自由了。”

  自由。

  這個詞說出口的剎那,所有人衛隊成員都愣了一下。

  包括薩克埃爾。

  自由?

  那一瞬,茫然與迷惘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布里和坎農疑惑地循著視線看向東方,略顯動搖。

  小巴尼望著腳下的沙子,陷入沉思。

  貝萊蒂和塔爾丁怔怔地看著大家,不知何言。

  快繩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似乎明白這不是發言的好時機。

  唯有薩克埃爾,他一動不動地盯著泰爾斯。

  “好好享受。”

  泰爾斯深深地看了他們幾眼,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轉過身去。

  他步履蹣跚地,走向沙丘下牽著白馬,如畫中人般英挺而立的羅曼。

  “殿下。”

  就在此時,貝萊蒂終于忍不住開口:

  “那您呢?”

  他的話把沉浸出神的人們從難言的氣氛里拖出。

  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但他并不回頭:

  “我是個王子,記得嗎?”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看著遠處的羅曼:

  “我會跟他們回去,先回刃牙營地。”

  “再回永星城。”

  回到我的起點。

  去面對我的命運……

  泰爾斯握緊拳頭。

  我的未來。

  “殿下。”

  貝萊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左右,跟同僚們彼此點點頭。

  “讓我們跟隨你吧。”

  “無論是刃牙營地,還是永星城。”

  泰爾斯輕輕蹙眉。

  只見貝萊蒂上前一步,對著泰爾斯的背影,按著胸口真誠地道:

  “此劍只為帝令揮舞。”

  “只為帝敕斷折。”

  塔爾丁和坎農同樣手按胸口,肅穆地跟從道:

  “別無他用。”

  泰爾斯微微一顫。

  他緩緩回過頭來,看著眼前這群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依舊竭力挺起胸膛,伸直腰板的老兵。

  也許……

  就像十八年前一樣。

  泰爾斯不禁有些感慨。

  那個瞬間,荒漠上一片寂靜。

  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快繩左顧右盼,尷尬的他好歹還是把那句“我能先走嗎”給壓了下去。

  幾秒后,泰爾斯輕輕地笑了。

  “首先,我不是皇帝。”

  王子嘆息道:

  “這世上早就沒有皇帝了。”

  衛隊們放下手臂,微微詫異。

  “其次,我無法說服我父親,而他只會把你們再度投進監獄。”

  泰爾斯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掃向他們臉上的烙印:

  “或者更糟。”

  衛隊眾人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覷。

  泰爾斯笑了笑,搖頭默拒,拔步離開。

  留下一眾迷茫不解的衛隊。

  又是一陣微風吹拂,把略略上升的熱度吹散了一些。

  “但我們已經死了。”

  塔爾丁的蒼涼嗓音低低地響起,止住了泰爾斯的步伐。

  只見塔爾丁出神地看著腳下的沙地,緩緩抬起頭:

  “殿下,我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他的話讓其余的衛隊們一陣情緒不穩。

  站得最遠的薩克埃爾甚至扭過了頭。

  “讓我們為您效力吧,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我們唯一的價值了。”塔爾丁苦澀地道。

  泰爾斯呼出一口氣。

  唯一的價值……

  他想起衛隊的誓詞,突然百感交集。

  王室衛隊,是么?

  感受著無言的悲哀,少年點點頭,露出笑容:

  “如果在以前,在我小的時候,也許我會說‘好的,來為我效力吧’。”

  “但是現在……。”

  王子出神了一剎。

  他隨即抬起頭,真誠地望向每一個人,接收著他們或迷茫,或不甘,或空洞,或失落的眼神:

  “十八年了,你們已經為星辰,為復興宮,為璨星王室……更重要的是,為自己,為自己的選擇,付出足夠多的代價了。”

  許多人身形一顫。

  泰爾斯緩步走回塔爾丁的身前,看著他疑惑的眼神。

  “你們需要的,是重生。”

  泰爾斯想要搭上他的肩膀,卻遺憾地發現由于身高,這個動作有些尷尬。

  “是真正地、自在地、不受束縛地、不受限制地……”

  少年無奈地聳聳肩,只得握起拳頭,在塔爾丁的肩膀上輕敲了一記:

  “……活下去。”

  風沙吹拂,把泰爾斯的話吹向遠方。

  衛隊的諸人都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王子。

  沉默與迷惘一時籠罩了這里。

  “而相信我,你們總是有地方可去的。”

  泰爾斯露出一個柔和的微笑,看向朝日初升的東方:

  “更好的地方。”

  塔爾丁愣愣地看著王子。

  貝萊蒂張口欲言,卻最終沒說什么。

  但小巴尼那渾厚的聲音響起,吸引了注意:

  “就星辰的歷史來看,作為王子絕不輕松。”

  泰爾斯皺眉轉頭,看著小巴尼穿過一眾身影,來到他的面前:

  “你會需要一支視野之外的隱匿力量。”

  “我們很適合,作為你在復興宮之外的利劍。”

  小巴尼站到眾人之前,目光灼灼地盯著泰爾斯。

  泰爾斯怔了一秒。

  作為王子……

  視野外的……

  隱匿力量……

  那個瞬間,泰爾斯想起了很多。

  比如,努恩王給他的那張復興宮地圖。

  比如,亡號鴉那對奄奄一息的瘋狂眼神。

  以及很久以前,黑先知陰惻惻的語調。

  這讓泰爾斯略略有些出神。

  “巧了。”

  泰爾斯抬起頭,微笑看向眾人:

  “釬子,剛剛那個詭影之盾的家伙,他也對我說了類似的話。”

  這話讓所有人又是一愣。

  詭影之盾?

  “想要成為我手里秘而不宣的利刃。”

  但泰爾斯隨即失聲而笑。

  “力量?”

  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泰爾斯不無唏噓地抬起頭來,看向一望無際的荒漠:

  “是啊,我把你們從黑暗的地牢,從無底的深淵,從永恒的噩夢里拉了出來。”

  他搖著頭,攤著雙手嗤笑道:

  “所以,我收獲了你們的忠誠?”

  “而你們能成為我的力量?”

  王子貌似自言自語的話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然后呢,我們就君臣相得,建功立業,橫掃四方,名留青史?”

  泰爾斯望著日出的遠方,眼里有著他人難懂的戲謔:

  “好故事。”

  “夠寫一本小說。”

  衛隊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已。

  貝萊蒂試探著問道:

  “殿下……”

  但泰爾斯很快回過神來,面色復雜地開口:

  “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家伙。”

  “他總是微笑著,看著孩子們墜入無盡深淵,看著他們無助掙扎,再微笑著,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對他們伸出援手。”

  “這樣,他就能占據沒有瑕疵的高地,借著無可指摘的倫理,施恩得報,心無愧疚、肩無負擔、天經地義地成為被拯救者的主人,收獲一個個對他死心塌地、感恩戴德的手下。”

  泰爾斯輕輕嘆息,他的話讓貝萊蒂和塔爾丁對視一眼,面露疑惑。

  王子環顧著眼前的眾人,看著他們零落疲乏的身姿,落寞地道:

  “如果修改一下視角和筆法,虛美隱惡,他那樣的人足夠成為傳奇故事的主角,形象完美、順理成章地在終章結局里成就功業,和諧世界。”

  泰爾斯幽幽道:

  “除了……我曾是那些孩子們的一員。”

  眾人沉默了。

  泰爾斯安靜了兩秒,隨即抬起頭來:

  “你知道,薩克埃爾的那句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我在想……”

  “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幫你們,還是幫我自己?”

  衛隊老兵們又是一陣愕然。

  唯有刑罰騎士直直向他看來,目光晦澀。

  只見泰爾斯帶著深意的目光直射每一個人的眼睛,喊出他們的名字:

  “巴尼,貝萊蒂,塔爾丁,坎農,布里……”

  “薩克埃爾。”

  被喊到的人都不禁下意識地挺身。

  “聽好了。”

  泰爾斯嚴肅而認真地道:

  “救了你們的不是我,而是你們自己。”

  “你們的自由,是你們自己贏來的。”

  “你們不欠我什么。”

  這話讓許多人都怔住了。

  “你們受盡折磨,千辛萬苦地逃出生天。”

  泰爾斯看著營地的方向,語氣堅決:

  “不是為了向我效忠,不是為了換一副枷鎖,不是為了換一個主人。”

  “不是為了原地踏步,不是為了重回那個權力的深淵。”

  王子不容置疑地看著每一個人,就連快繩也下意識地立正站好。

  “若你們逃出白骨之牢后,卻反過來變成了我的手下,成為第二王子的博弈籌碼……”

  “那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和你們過去承受的一切,就都失去意義了。”

  泰爾斯緊了緊喉嚨,嘆息道:

  “只不過是以另一個璨星的自私,把你們拴回舊日的游戲,推回十八年前的漩渦,噩夢再現罷了。”

  “你們……不值得這樣的命運。”

  那個瞬間,所有人都一時無言。

  薩克埃爾看他的眼神變了。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小巴尼的聲音緩緩響起。

  先鋒官皺緊眉頭,似乎鐵了心要反駁泰爾斯的話:

  “別的不談,至少,我們都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的最后一個詞咬得特別用力。

  也讓在場的所有人齊齊變色!

  就連泰爾斯也表情一黯。

  我的秘密。

  眾人后的快繩下意識抓住了手里的時光弩。

  小巴尼不顧貝萊蒂和塔爾丁的眼色,咬牙道:

  “為你的安全和利益計,如果不利用這個機會把我們束縛在你的身邊,壯大自身……”

  “那是很不智的。”

  小巴尼冷冷道:

  “如果稍有泄露,等待你的命運……會很不妙。”

  泰爾斯沉默著。

  貝萊蒂拍了拍巴尼的肩膀,但后者就是不理會他。

  但幾秒后,泰爾斯抬起頭來,釋然一笑。

  “不久之前,我遇到了一位王子——另一位。”

  眾人一陣疑惑。

  唯有快繩勃然色變。

  “他告訴我:我們選擇的生活方式,注定了我們的結局,無關權力,無關地位。”

  “如果我成天蠅營狗茍、提心吊膽,乃至鉆營陰謀詭計,在乎權勢利益……”

  泰爾斯有意無意地看著人群中的快繩,嘆息道:

  “那我永遠都掙脫不了命運的枷鎖。”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

  泰爾斯望著每一個人:

  “就像現在的你們。”

  “你們的選擇,決定了你們所獲得的,究竟是另一副換了名字的鎖鏈,抑或是……”

  泰爾斯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

  “真正的自由。”

  眾人微微動容,就連小巴尼也輕輕低頭。

  在許多人開始沉思的時候,一道久未響起的聲音卻穿透了風沙:

  “你不像你父親。”

  眾人紛紛扭頭,驚訝地發現,發言的是站在外圍的薩克埃爾。

  父親。

  泰爾斯的腦海里冒出閔迪思廳里,第一次父子相見的情景。

  他又想起了北境,想起了龍血,想起了刃牙營地。

  想起王座上的那頂王冠,那柄權杖。

  父親。

  但泰爾斯只是微微出神,隨即對出言的刑罰騎士展顏一笑:

  “因為我不是他。”

  他肯定地道:

  “也永遠不會是。”

  薩克埃爾定定地望著他,卻突然輕嗤一聲:

  “未必。”

  這讓泰爾斯的笑容淡了一些。

  然而,薩克埃爾卻說出了下一句話:

  “你母親已經去世了。”

  泰爾斯頓時一驚!

  只見刑罰騎士淡淡道:

  “別再找她了。”

  一瞬間,所有目光都齊齊轉向薩克埃爾。

  已經……去世了?

  “什么意思?”

  反應過來的泰爾斯驚異地道:

  “你認識我母親?瑟蘭婕拉娜?”

  但薩克埃爾只是搖搖頭,表情化回淡漠:“不。”

  “但記得我的話——她已經死了。”

  這一次,泰爾斯盯了他很久。

  他說的話……

  去世了……

  那么……

  最后,面對冰塊般沉默的薩克埃爾,王子只能無奈嘆息。

  “算了,我猜你也不會告訴我。”

  薩克埃爾并不答話,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但泰爾斯旋即輕嗤:

  “‘已經去世了,別再找她了’……”

  “薩克埃爾,你知道,語言里最有趣的部分是什么嗎?”

  薩克埃爾皺起眉頭。

  王子瞇起眼睛:

  “人們總喜歡把重點放在后面。”

  這話倒是讓薩克埃爾一怔。

  泰爾斯笑了。

  遠處響起戰馬的嘶鳴。

  王子吸了一口氣,放棄了繼續追問,轉頭看著漸漸升高的初陽。

  “王室衛隊,最后一次,我以泰爾斯·璨星的身份命令……不,告訴你們。”

  衛隊眾人頓時肅然起敬。

  只聽王子幽幽地道:

  “噩夢已散,黑暗不再。”

  他認真掃過每一個人。

  神情倔強的巴尼,滿面擔憂的貝萊蒂,神色晦暗的塔爾丁,畏縮如故的坎農,心有不甘的布里……

  沉默不言的薩克埃爾。

  以及呆呆的快繩。

  “從此刻開始,真正自由地……”

  他露出笑容。

  “活下去。”

  說完這些,泰爾斯不管其他人的反應,果斷回過身,走向遠處的沙丘——那里,羅曼在等他。

  泰爾斯就像來時一樣,拖著疲憊的身體,一步步地趟開沙礫。

  走向他的歸途。

  晨光照耀,在他的背影上綻出金黃色的反光:

  結束了。

  跟這些……

  他的眼前閃過地牢里的一切。

  感慨萬分。

  可惜啊……

  “殿下。”

  身后傳來貝萊蒂略帶哽咽的微弱喊聲。

  但泰爾斯只是搖搖頭,繼續跋涉。

  并不回首。

  別了。

  王室衛隊。

  他默默地想道。

  愿璨星給你們帶去的噩夢,從此消失。

  身后傳來一道微弱的悶響。

  出神的泰爾斯沒有回頭。

  但下一秒,越來越多的悶響,接二連三地傳來。

  遠處的騎兵和雇傭兵們似乎看到了什么,微微嘩然,紛紛向這邊投來目光。

  嗯?

  被打斷了思緒的泰爾斯停下了腳步。

  遠處的羅曼皺起眉頭,瑞奇也停下與屬下的對話。

  他們齊齊朝這邊看來。

  被這些異常提醒,泰爾斯疑惑地回頭。

  而他隨即怔住了。

  這是……

  初晨照耀,漫漫黃沙。

  只見六個固執的身影,如鐵鑄般扎在荒漠的地平線上,略略前傾。

  光影模糊間,拉出整齊而一致的道道身影,經受著晨光與風沙的洗刷。

  這是……

  泰爾斯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薩克埃爾、小巴尼、貝萊蒂……

  是王室衛隊。

  風沙習習,衛隊的所有人,不知何時已經在沙地里齊齊單膝跪下。

  他們一語不發,紋絲不動,看不清面貌,也辨不清表情。

  他們只是右掌抵胸,左臂后擺,對著王子的方向……

  深深低頭。

  仿佛最后的致敬。

  那一刻,泰爾斯看著六個跪地的身影,突覺胸口一沉。

  他抿了抿嘴。

  但泰爾斯終究沒說什么。

  他似笑非笑地舉起右拳,輕輕砸了砸胸口。

  然后果斷回頭。

  身后,六個身影把頭垂得更低。

  站在遠處的傳說之翼皺眉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遠方,金黃色的沙丘間,六個滿身傷痕的漢子牢牢地跪在地上,朝著同一個方向低頭行禮。

  近處,微白的天幕下,瘦弱少年緩緩走來,步伐艱難卻堅定,表情苦澀而欣慰。

  仿佛一幅油畫。

  “璨星。”羅曼嘟噥著,冷哼一聲。

  災禍之劍的隊伍里,約什不爽地看著那六個身影,對身邊看得有些癡的塞米爾不屑地道:

  “如果你想,可以加入他們,”

  “反正你也忘不掉。”

  塞米爾面色一沉,隨即轉向約什。

  “我還以為你會比我清楚呢。”

  約什一愣:

  “清楚什么?”

  塞米爾輕嗤一聲,看向天際:

  “你會忘掉你的妻兒嗎,約什?”

  妻兒……

  約什僵住了。

  他不自覺地捏緊劍柄,咬住牙關。

  看著約什的樣子,塞米爾嘆了一口氣:

  “是啊,我知道。”

  “但是啊,有些事物一旦失去,”塞米爾遠遠地看著六個單膝跪地的身影緩緩起立,話語悵惘:

  “就無可挽回了。”

  下一刻,塞米爾迷惘的眼神重回堅決:

  “除了未來,我們已經走投無路。”

  “一無所有。”

  塞米爾自顧自地轉身離開。

  留下背后一臉復雜的約什。

  約什看了看那六個身影,又看了看塞米爾的背影。

  克雷走來,奇怪地問道:“怎么了?”

  約什搖了搖頭,回身收拾行裝:

  “沒什么。”

  在克雷愕然的目光下,約什不忿地嘟囔著:

  “切,自以為是的帝國佬。”

  遠處,泰爾斯忍著回頭的欲望,一步一步地向前。

  直到快繩的聲音從背后響起。

  “嘿!”

  泰爾斯愕然回頭,下意識地接住懷里的包裹。

  “你的行李。”

  快繩站在他的身后,語氣有些低落。

  “還有你的……弩。”

  快繩又一把將時光弩拋給他,逼得泰爾斯一陣手忙腳亂。

  快繩嘆了一口氣,看著緩緩起身,漸行漸遠的王室衛隊們:

  “你確定不要他們?”

  “他們會是很好的助力,又難得跟你有這么深的羈絆,對你忠心耿耿,愿意為你出生入死。”

  泰爾斯吃力地掛好包裹,吐了口氣,笑道:

  “也許。”

  快繩皺眉道:

  “你知道,你的身份本就不妙……如果擁有他們做手下,那至少未來遇到意外的時候……”

  他沒有說下去。

  泰爾斯翹了翹嘴角。

  是啊,正是如此,所以……

  “災禍之劍。”

  泰爾斯突然出聲。

  “你知道嗎,他們專門尋找那些落入無盡深淵的末路人,利用后者心中的絕望空洞,許以空妄的承諾,俘虜他們的精神,趁人之危,把走投無路的他們,收為己用。”

  “哪怕推他們入深淵的人不是瑞奇。”

  泰爾斯看著一臉疑惑的快繩,認真道:

  “而我討厭那種感覺。”

  快繩瞇起眼睛,表示不解。

  泰爾斯嘆了口氣,把目光從王室衛隊的背影上收回,看向天空:

  “就像命運里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冥冥中把這些可憐人折磨得傷痕累累,瘋狂絕望,就只是為了今天,為了我站在這里的時候,能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成為我的棋子,為我所用,直到完成早就注定好的終章。”

  快繩愣住了。

  只見泰爾斯幽幽地道:

  “但我做不到,做不到那種虛偽、無恥和自私。”

  “他們不是我的棋子。”

  “正如我也不是命運的棋子。”

  兩人沉默了幾秒。

  快繩嘆息道:

  “如果我父親在這里,一定會罵你愚蠢。”

  努恩王?

  是啊。

  也許吧。

  泰爾斯笑了。

  “你知道嗎,那個瑞奇,他說我的終結之力一直在隨波逐流,左右搖擺,沒有方向。”

  “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所以我做出了我的選擇。”

  泰爾斯定定地盯著快繩:

  “就像你也做出了選擇。”

  “僅此而已。”

  這句話讓快繩的表情淡了下來,露出深思的神色。

  幾秒后,快繩突然開口:

  “你不一樣了。”

  泰爾斯愕然:

  “什么不一樣?”

  快繩搖搖頭。

  “我說不上來,但是……”

  快繩皺起眉頭,打量著泰爾斯:

  “我能感覺到。”

  “跟之前在荒漠里的那個泰爾斯比起來……”

  快繩煞有介事,表情凝重而認真:

  “你好像多了點什么,又少了點什么。”

  兩人面對面,沉默了好幾秒。

  泰爾斯揚了揚眉毛,無奈一笑。

  “也許……我長大了吧。”

  快繩挑挑眉毛。

  “你知道,這趟旅途,讓我學到了很多。”

  泰爾斯微微嘆息,望向西北方,望向來時的方向,竟有些癡了:

  “甚至超過……之前六年的總和。”

  快繩看著他的樣子,嘆了口氣。

  “所以這就是道別了——你要回去做王子了,是么。”

  泰爾斯回過神來。

  “我猜,是的。”

  帶著若有若無的傷感,他無奈地調侃道:

  “回到權力的鎖鏈里。”

  權力的鎖鏈。

  快繩沉默了幾秒。

  “身為王子,泰爾斯,你覺得我父親怎么樣?”

  快繩突兀地道:

  “作為一個國王?”

  泰爾斯一怔。

  努恩王?

  想起這個名字,泰爾斯回想起許許多多的過去,不禁蹙眉。

  埃克斯特的努恩七世。

  作為……國王?

  看著快繩或悲哀或不忿的表情,泰爾斯輕嘆道:

  “他是當之無愧的一代霸主。”

  “高瞻遠矚,手腕過人,英明睿智又冷酷無情。”

  只是……

  不太幸運。

  泰爾斯黯然低頭。

  “是啊。”

  快繩仿佛被激起了回憶,恍惚地點頭:

  “你覺得,你,泰爾斯·璨星跟他比起來,怎么樣?”

  我?

  跟努恩王?

  泰爾斯又愣住了。

  不過幾秒,回想起對方挑戰佩菲特的決絕,毒殺阿歷克斯的狠厲,喝令諸大公的威嚴,傳遞“凱旋”的果斷,親征災禍的膽魄,以及他深藏幕后,把自己和倫巴都算計其中的無數陰謀后……

  泰爾斯不禁失笑:

  “不,我就算終此一生……”

  “也不及他萬一。”

  快繩沉默了,他面色不佳,像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憶。

  “聽著,泰爾斯。”

  幾秒后,快繩嘆息道:

  “我不知道龍騎王、寒王、斷鋼和低語者那樣的埃克斯特明君是如何率領千軍,統御萬方的……”

  “也不知道復興王、守誓者、賢君那樣的星辰君主如何興盛國家,帶來大治……”

  說起這么多人名,他的語氣一反平時的輕松幽默,頗有些認真。

  這讓泰爾斯不太適應。

  這一秒,快繩的臉上盡是嚴肅,激得泰爾斯下意識地挺起腰。

  仿佛眼前的人又變回了那個摩拉爾·沃爾頓。

  “但今天之后,我至少知道了一件事。”

  摩拉爾緊緊地盯著少年:

  “泰爾斯,無論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兄長。”

  他緩緩搖頭,語氣卻斬釘截鐵:

  “他們連你的一根小指頭……”

  “都比不上。”

  沉默。

  久久的沉默。

  望著摩拉爾堅決而不容置疑的眼神,泰爾斯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他……

  他說……

  什么?

  “摩拉爾,你……”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的泰爾斯下意識地開口。

  但摩拉爾打斷了他。

  “泰爾斯,”只見努恩王的次子緩緩逼近,單手按住泰爾斯的肩膀:

  “成為一個國王。”

  “一個好國王。”

  這一刻,摩拉爾·沃爾頓王子的眼里閃爍著少見的光芒:

  “因為今天之后,我相信,你會比他們,比其他的國王們更好。”

  “你能證明:即便在權力的枷鎖之中……”

  “也能有不一樣的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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