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王國血脈 > 第65章 國之重器
    泰爾斯的尷尬仿佛有感染力。

    至少,巴拉德室里的空氣凝固了一陣子。

    正好是國王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的時間。

    “所以這就是全部了。”

    所幸凱瑟爾王還是移開了目光,再度發話:

    “梭鐸?”

    空氣重新流動了起來。

    泰爾斯松脫一口氣,避開其他人的眼神。

    謝天謝地,他們沒繼續追問。

    也許,關于小滑頭的事情,他不應該說這么多?

    “是的,陛下。”

    軍事顧問,梭鐸·雷德躬身回答話:

    “所有我們需知的北地軍情,都在這里。”

    昏暗的房間里,御前會議恢復了正常的工作氛圍:

    庫倫首相搖頭晃腦若有所思,軍事顧問梭鐸面色嚴肅,主管商貿的康尼子爵與財政總管裘可·曼耳語著什么。

    農牧大臣克拉彭勛爵繼續兩眼發怔神游天外,斯蒂利亞尼德斯副主教不發一言,卻依舊認真傾聽。

    泰爾斯則維持著星湖公爵的溫和微笑和優雅坐姿,低調而體面。

    唯有國王的身影不為所動,安穩之處,更勝他身后的某盞不滅燈。

    “基爾伯特?”

    鐵腕王的眸子幽幽閃爍,掃向桌上的地圖和棋子。

    前外交大臣早有預料,不慌不忙地舉起眼鏡:

    “是,陛下。”

    基爾伯特重新翻開自己的筆記本:

    “多虧了秘科的同仁們不吝合作,也多虧了梭鐸大人和軍務司的戰報分享,在了解了所有細節之后,外交司對戰后形勢有了新的判斷。”

    他清了清嗓子:

    “總的結論是:場面雖勝,但是……”

    星辰狡狐的眼里精光一閃:

    “埃克斯特絕非贏家。”

    泰爾斯眼神一動。

    “首先,若無其他兩城的消耗和牽制,龍霄城沒那么容易拿下自由堡。”

    基爾伯特指了指長桌上黑白雙色的棋子:

    “可現在,名和利,城和地,好事兒全讓英靈宮占了。”

    “反倒是祈遠城和戒守城遭逢大敗,受盡嘲笑。”

    與會者們表情恍然,心下了然。

    “而且別忘了女大公下達的‘和平令’,”梭鐸冷冷地補充道:

    “以及她對戰俘的大度‘寬恕’,與此相對的是羅尼和萊科家,損失慘重還顆粒無收……”

    泰爾斯想起性格剛毅的羅尼大公和老而彌堅的萊科大公,心感不安。

    “還有苦民。”

    基爾伯特點點頭,執筆在筆記上加了點什么:

    “熾血女士于此役得到了自由堡苦民的幫助,甚至在戰后為他們張目以作回報——可別忘了,同為北地人,祈遠城長久以來都對境內的苦民族群實施高壓統治。”

    基爾伯特抬起頭來。

    “各位,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相信,”星辰的狡狐在鏡框后瞇起眼睛:

    “此戰過后,無論是利益還是理念,名望還是立場,龍霄城將不可避免地與——以祈遠城為首的——龍血黨漸行漸遠。”

    聽見陌生的稱呼,國王眉心一動:

    “龍血黨?”

    泰爾斯心中一梗。

    龍血。

    這絕對不是他最喜歡的詞組。

    面對在座同僚們的疑惑,基爾伯特點點頭。

    “最近兩個月,查曼王肅清黑沙領,鏟除異己毫不留情。”

    “與此相應,黑沙領內的反對者們為了師出有名,喊出口號:勿忘巨龍之血,感懷先王恩德。”

    巨龍之血,先王恩德。

    泰爾斯回想起天生之王的音容笑貌,一時心情復雜。

    “他們說,只要站出來反對查曼王,你就是真正的北地人,是珍惜兄弟情誼的龍血一員。”

    基爾伯特道:

    “所以龍霄城自不必提,旗幟鮮明的祈遠城與戒守城也歸入其中,被埃克斯特人們稱作龍血黨,與支持查曼王的‘黑沙黨’相對。”

    國王輕哼一聲,不辨情緒。

    龍血黨,反對國王,懷念先王,珍惜兄弟情誼……

    泰爾斯心中嘆息。

    想出這口號跟稱呼的人……

    游歷諸國、見聞廣博的康尼子爵適時道出王子所想:

    “哈,這里頭的暗示還真是惡毒。”

    “謠言與名謂是有力量的,須知眾口鑠金,”庫倫首相嘆了口氣,嘖聲道:

    “可我怎么總覺得,這是王國秘科的手筆?”

    他看向那個疤臉男人。

    秘科的使者恭謹行禮:

    “首相大人,您高估我們了,北地民意洶涌,豈是區區秘科能夠左右。”

    可他旋即微微一笑,面上刀疤扭曲:

    “不過確實,當呼聲漸起,我不能說我們的人沒有起到相應的作用。”

    庫倫公爵露出奇怪的表情。

    好吧。

    看著秘科的人,泰爾斯挑了挑眉毛:

    查曼·倫巴這輩子,大概是跟好名聲無緣了。

    “所以,龍霄城不再受龍血黨——怎么聽怎么怪——的歡迎,這意味著沃爾頓家會加入倫巴一方?”

    康尼子爵回到正題,疑惑道:

    “即使他們仇深似海?”

    基爾伯特搖搖頭:

    “不盡然。”

    “在審慎的分析之后,外交司認為,龍霄城很可能從反王斗爭中脫出身來,既不被龍血黨們待見,也不與黑沙黨親善,而是如烽照城般,保持中立。”

    軍事顧問梭鐸輕哼一聲:

    “那他們就兩頭不討好,里外不是人。”

    基爾伯特先點頭后搖頭:

    “卻也置身風暴外,權作壁上觀。”

    “以龍霄城的體量和地位,再加上列位大公對女性統治者的天然輕視,英靈宮說不準還能從中漁利。”

    “我們的北方鄰居上演的,將不再是過去六年,黑沙黨與龍血黨選邊站的對臺戲。”

    泰爾斯聽著老師的分析,心中一松。

    盡管龍霄城諸君都看查曼王不順眼,塞爾瑪與里斯班伯爵更是親眼見證龍血之夜,仇怨難解。

    但幸好,英靈宮沒有因此失智沖動。

    他們選擇了最適合自己的道路。

    康尼子爵思慮著開口:

    “也就是說,經此一役,埃克斯特混亂更甚?面對任何議題,都少不了至少三方的拉鋸?”

    “目前來看,確實如此。”基爾伯特道。

    “很好,”裘可·曼眼前一亮:

    “三角椅,總比兩輪車要穩當些。”

    一直神游物外的克拉彭勛爵回過神來,呼出一口氣:

    “終于,該死的北地人也有今天。”

    御前會議的氣氛好了許多,大臣們一片振奮。

    可是國王依舊紋絲不動。

    直到基爾伯特搖了搖頭,給大家的情緒澆了一盤冷水:

    “但我們不能太樂觀。”

    “混亂更甚,就意味著矛盾激化,斗爭加劇。”

    前外交大臣眼中現出警惕:

    “意味著朝著結局更進一步。”

    庫倫首相若有所思:

    “結局?”

    基爾伯特點了點頭:

    “兩百年前,埃克斯特迎來‘悼亡之災’:譚恩謀反,威蘭易主,就此進入殘酷的‘絕日世紀’。”

    “那一個世紀里,我們星辰與巨龍相爭,從‘征北者’艾麗嘉到‘水手’約翰,四代君王,不弱于鄰。”

    聽著星辰過往的光輝歷史,眾臣肅然起敬。

    “與此相對,龍之國度越發分裂衰微:選王會上五公決斗,其狀慘烈,四死一殘。”

    “黑暗混亂更甚如今。”

    泰爾斯想起查曼王從來不離的那把舊寶劍,捏緊拳頭。

    可基爾伯特話風一轉,忌憚不已:

    “但正是達到頂點的混亂無序,最終促使‘斷鋼’加冕,龍霄踞位。”

    “開啟沃爾頓家三代的王座壟斷。”

    “十地大公,再合為一。”

    “將龍之國度帶回巔峰,重霸西陸。”

    長桌上沒有人說話。

    血色之年的陰影籠罩上所有人的心頭。

    基爾伯特語重心長:

    “歷史證明,埃克斯特不是康瑪斯,更不是荊棘地,他們不會永遠分裂。”

    “而有位朋友告訴過我:永遠不要低估北地人的膽魄。”

    那一刻,泰爾斯仿佛回到龍霄城,眼前閃過形形色色的北地人:

    努恩王,死人臉,邁爾克從事官,卡斯蘭,查曼·倫巴,坎比達子爵,火炙騎士,長發羅尼,鍋蓋頭,紅女巫,老兵格里沃,裁縫克斯,亡號鴉,討厭鬼伊恩……

    但他突然想到一點。

    小滑頭,還有快繩。

    他們,也是北地人呢。

    “說得好,”軍事顧問梭鐸·雷德揚聲開口,掃過一眾先前還在慶幸埃克斯特衰落的大臣們:

    “而我們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他語氣鏗鏘,不容反駁。

    泰爾斯注意到,財政總管,裘可·曼不以為然地翹了翹嘴角。

    但就在此時。

    “基爾伯特。”

    凱瑟爾王的話音突然響起,頗有一錘定音的果斷:

    “你即刻官復原職,外交司是你的了——雖然本來就是。”

    國王的眸子掃過眾人:

    “我猜,無論是埃克斯特還是星辰國內,這回不會再有人提出異議了吧?”

    御前會議的眾臣紛紛垂下眼神,無人開口。

    “王令必遵。”庫倫首相溫和回話。

    這句話仿佛一個信號,前外交大臣——確切地說,是現任外交大臣,榮譽伯爵基爾伯特·卡索沉默了一會兒,恭謹點頭:

    “自當竭盡所能。”

    泰爾斯悄然品味著這一問一答中的暗流涌動。

    國王點了點頭,轉向另一個人:

    “梭鐸,聽聞你有什么事要說?”

    軍事顧問行了一禮:

    “是,陛下。”

    泰爾斯靠上椅背。

    在了解到西北戰事的結果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就連進宮時籠罩全身的那股壓力也悄然而解。

    現在,他要做的就是安安靜靜地旁聽完會議,然后迎接昨夜的代價。

    他了解自己的角色。

    梭鐸翻開手邊的文件,清清嗓子:

    “盡管戰局發展有些出人意料,但在這幾個月里,軍務司的研判結論基本不變。”

    “埃克斯特與自由同盟的這場戰爭雖小,卻意義深遠。”

    這位“大兵”伸出手掌,在地圖上示意:

    “城墻,拒馬,工事,投石機,永世油,軍用弩,魔能槍,軍情信鴉和獵隼,包括精銳部隊專配的精煉瀝晶武器,這些物事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更甚從前。”

    梭鐸停頓了一下,表情認真:

    “戰爭,諸君,戰爭。”

    “這個時代的戰爭,已經不一樣了。”

    坐在他對面的財政總管,裘可·曼毫不掩飾地擺擺手,一臉不耐:

    “又來了。”

    梭鐸面色一緊。

    但他還是忍住不悅,耐心道:

    “戰爭對后勤的要求越來越高,依賴也越來越重。”

    軍事顧問伸手示意地圖上幾次大戰的發生地。

    “前方傳來的戰例告訴我們,北地人的正面戰力依舊天下無雙,但是……”

    梭鐸的語氣急促起來:

    “無論強壯的體格、高超的技藝抑或狂熱的斗志,這些過往的驕傲,都無法彌補轆轆饑腸,殘甲破兵。”

    他的話讓許多大臣們皺起眉頭。

    “而他們的惡例證明,在本地燒殺搶掠征得的補給,非但不夠戰場消耗,還會引發意外的抵抗和敵意,更導致紀律松弛,士氣敗壞。”

    梭鐸向國王的方向點頭示意:

    “這就是為何自由同盟不過彈丸之地,卻能依靠地利人和,將埃克斯特的三大雄城拖得顧此失彼,精疲力竭。”

    “那給了我們很多教訓。”

    他話音落下,掃視周遭,卻迎來一片意外的沉默。

    幾位大臣在彼此的對視中交流著什么,叫泰爾斯一陣疑惑。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御前會議,他不了解里頭的規則。

    終于,作為地位最高的王國首相,庫倫公爵輕咳一聲,接過沒人肯接的話頭:

    “比如說?”

    梭鐸收回不甚滿意的目光:

    “我們不能重蹈北地人的覆轍,必須重視起補給的維護和運輸效率的保障。”

    “就從王室常備軍開始。”

    又是一陣沉默。

    就連凱瑟爾王也一語不發。

    仿佛這是個糟糕的話題。

    “梭鐸大 梭鐸大人,我們對王室常備軍的后勤供給歷來是最優先的,”走神了大半個會議的農牧大臣,克拉彭勛爵突然驚醒,急急忙忙撇清關系:

    “特別是戰時,落日作證,至少在糧草上從來沒有缺斤短兩……”

    梭鐸打斷他:

    “我并沒有指責您的意思,克拉彭勛爵。”

    但下一刻,軍事顧問的眼神轉向了泰爾斯。

    “前幾個月里,王室常備軍與西荒領主們通力合作營救泰爾斯殿下,深入荒漠千里。”

    星湖公爵不由一怔。

    “那是一次可貴的嘗試,繼荒漠戰爭之后,我們再次測試了在異地建立統一補給線的能力,拓展遠征后勤運輸的極限。”

    “具體的報告,會前已經上呈諸位。”

    有的大臣開始翻閱桌上的文件,有的大臣則不慌不忙,似乎早有預料。

    但梭鐸的音量隨即提高,響徹巴拉德室:

    “事實證明,常備軍獨立的后勤能力相當優秀:軍務司專門訂立的最短路線,后方防線的保障要則,以及在荒漠中的來回掃蕩,都有力保證了補給線的暢通,甚至能支撐軍隊一路馳騁到自由同盟邊境。”

    他話鋒一變:

    “但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西荒本地領主們自行組織的后勤!拖拖拉拉,低效糟亂!從恩賜鎮到荒漠前線,中途倒手貪墨者不知凡幾,運輸數字至今成謎。”

    “以致有不法商人,都把刃牙營地里的軍用永世油走私到了荒漠獸人手里,直到被常備軍截獲!”

    走私永世油……

    泰爾斯咽了咽喉嚨,接過基爾伯特遞給他共閱的文件,微笑致意。

    梭鐸·雷德翻開手中文件其中一頁,面色難看:

    “威廉姆斯男爵甚至上報了一次惡性事件——他手下的先鋒官在某次對獸人的追擊戰后,按照規定處理繳獲,卻受到西荒本地征召兵的無理阻撓和不法侵吞!”

    “對方絲毫不敬王室威嚴,還差點對友軍大打出手!”

    聽見熟悉的故事,泰爾斯搓了搓鼻子。

    “是啊,傳說之翼的報告里還說了……”

    裘可·曼大人漫不經心的話語夾雜著翻頁聲響起:

    “他懷著一片忠君愛國之心,事后忍辱負重,顧全大局,不得已解雇了手下一位無私正直的先鋒官,以息事寧人,保全西荒諸侯的面子……”

    說到這里,財政總管面色一變,啪地一聲將文件甩下:

    “你們信那個傻逼的鬼話?”

    泰爾斯挑挑眉毛。

    好吧,這就是風光無限的星辰三名帥之一,在御前會議上得到的評價。

    “嗯,從這措辭來看……”

    基爾伯特適時地咳嗽,掩飾了曼大人突如其來的粗口:

    “我相信,威廉姆斯一定換了個新書記官。”

    外交大臣的調侃恰到好處,舒緩了氛圍,御前會議的諸君傳出一片低低的笑聲。

    “梭鐸大人,我理解您的意思了。”

    農牧大臣克拉彭勛爵——泰爾斯算是有幾分明白他在御前會議的地位了——陪著笑答復道:

    “我想說的是,在后勤問題上,從荒漠戰爭開始,我們就一直與不同的商團和同業公會有著良好的合作,從糧食布匹到牲畜鐵器,如有需要,我很樂意把他們介紹給軍務司……”

    梭鐸再次打斷他:

    “不。”

    軍事顧問冷冷開口:

    “在數萬乃至數十萬人的大戰中,戰爭后勤集精細與復雜,規模與長久于一身。”

    “沒有哪一個領主、市鎮、城堡、商團有資格承擔這樣的重任。”

    “就是軍務司也不行。”

    克拉彭勛爵的笑容僵住了。

    梭鐸眼神一厲:

    “除非王令之下,統一調度,舉國效行。”

    “而不同領主手下的征召兵,分別自備糧草后勤,就地搜羅物資補給的做法,早就過時了。”

    此言一出,御前諸君盡皆沉默。

    軍事顧問目似利刃,掃過長桌邊上的人們:

    “無論組成軍隊的成分來源有多不同,有權帶兵的領主有多少個,我們都需要更統一、更高效也更便捷的后勤組織。”

    “才能在將來某場長達數年的戰爭里,足質足量又源源不斷地為前線提供補給。”

    在座的大臣們表情各異,深思著這句話背后的東西。

    凱瑟爾王的面容依舊隱藏在逆光的昏暗里,唯余黑影幢幢。

    直到庫倫首相呼出一口氣,語重心長:

    “梭鐸大人,你說的是后勤。”

    “但想說的卻不止后勤,對吧?”

    梭鐸向首相看來,目光淡然。

    巴拉德室再次陷入沉默。

    “得了吧,大兵,我們都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盤。”

    財政總管裘可冷哼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快:

    “還有什么?一并說出來吧。”

    泰爾斯注意到,基爾伯特開始擦拭自己的手持眼鏡——那是他心有顧慮,尋機思考的標志。

    梭鐸深深地看了裘可一眼。

    “北地人給我們的教訓不僅這一點。”

    軍事顧問承受著整個御前會議的審視目光,卻更顯剛強,絲毫不見他這個年紀的老態遲鈍:

    “以自由同盟此戰為例,誘敵,襲擾,占領,隱藏,分割,繞后,斬首,間諜和情報……戰爭的周期拉長,范圍擴大,戰術復雜,影響多面,不再是區區幾場關鍵戰斗就能概括的。”

    梭鐸盯著長桌上的棋子們:

    “我們都看到了,埃克斯特擁有無可匹敵的數量和正面優勢,但也正因如此,大軍挪移不便,組織臃腫。”

    “面對‘驚喜的伊萬’和他靈活轉進的少量精銳,異地作戰的他們顯得手忙腳亂,進退失據。”

    “不僅如此,克爾凱廓爾只是名義上的總帥,北地人的三方軍隊互不統屬,頂多是相互配合,命令傳達耗時低效,多頭指揮難以合力,最終釀成苦果。”

    他話音一改,痛心疾首:

    “然而,這樣的頑疾同樣存在于我們內部。”

    梭鐸一掌拍上長桌:

    “以我西荒之行所見,王室常備軍與西荒征召兵合作出征,卻分屬不同的指揮系統。前者明明是職業的百戰精銳,卻每每被同行的征召兵掣肘,后者在各自領主的麾下,不聽調令,配合糟糕,紀律松弛,戰力低下。”

    “西荒各大諸侯的來回扯皮,更是嚴重影響了整個戰局。”

    說到興起,軍事顧問漸漸顧不上常年出入復興宮養成的官方措辭,蹦出年輕時奮斗軍伍所習慣的俚語:

    “同級的兩支部隊僅僅因為各自統帥有隙,就怎么都尿不到一塊去,多頭指揮,貽誤戰機——威廉姆斯男爵的軍情報告特別提到了這操蛋的一點。”

    “若非這些地方領主和他們手下征召兵的玩忽職守胡作非為,泰爾斯殿下的歸國之路怎會滿布荊棘,刃牙營地又怎會遭受那樣的災劫?”

    泰爾斯立刻感覺到,不少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多少知曉些西荒事件真相的他倍感壓力。

    但長桌盡頭的身影依舊沒有動彈。

    面對梭鐸質問的話語,眾臣同樣沉默。

    唯一侍立一旁的秘科使者,那個疤臉男子更是化身雕塑,紋絲不動。

    庫倫公爵緩緩開口,看上去相當習慣這份在御前會議上接續沉默的活計:

    “所以?”

    梭鐸深吸一口氣:

    “血色之年里,星輝軍團已經證明過了,今天,埃克斯特與自由同盟又再度重申這一點。”

    “當代的戰爭,其關鍵不再是數量與強度,而是質量與效率。”

    他握拳振臂:

    “為此,我們需要統一的指揮鏈條,可靠的后勤運輸,需要更多通曉軍事的將士,包括嚴格的上下組織,高效的軍情傳達,當然還有無私奉獻的精神與覺悟。”

    梭鐸慷慨陳詞,絲毫不顧同僚們越發難看的眼神:

    “而我們不能指望廣大領主的征召兵做到這一點——無論是陛下的直屬封臣,還是偏遠的封疆公伯。”

    “能靠得住的,只有以戰爭為職業的王室常備軍!”

    庫倫首相提嗓開口,語氣凝重,一反平日的慢條斯理:

    “梭鐸大人,您究竟想說什么?”

    軍事顧問一捶桌面,揚聲道:

    “諸位大人,時代變了。”

    “為將來計,我們需要更多的現役軍官,更多的職業士兵,以在全國承擔更嚴格的要求、更重要的任務,以備不時!”

    “王室常備軍的擴編,必須提上日程。”

    梭鐸的話音落下,迎來又一片沉默。

    僵硬的氣氛里,泰爾斯活動了一下同樣僵硬的腰背。

    他看見,基爾伯特輕輕閉上眼睛。

    “擴編……”

    庫倫公爵嘆了口氣:

    “這是第幾次了?”

    “第三次,”裘可·曼很快接過話頭,眼皮子都不眨一下,顯然頗為熟練:

    “還不算被否決的那四次。”

    他立刻迎來軍事顧問的怒目。

    另一邊,基爾伯特試探著緩和氣氛:

    “西荒諸侯武備松弛,這問題確實需要重視。可是若太快上升到王國全境,未免小題大做……”

    “不唯西荒。”梭鐸很快打斷他:

    “哪怕在全國,即使經過了前幾次擴充,王室常備軍占我們軍隊總數的比例依舊不足,我們的實際戰力嚴重依賴于征召兵的配合與質量。”

    軍事顧問的架勢不容反駁:

    “后勤分離,多頭指揮,溝通障礙,訓練度不一……這帶來了太多問題。”

    “恕我打斷一下……”

    財政總管裘可·曼重重咳嗽一聲:

    “大兵啊,你看過去年的財政報表嗎?”

    被叫到外號,軍事顧問蹙起眉頭。

    “你知道你引以為傲的王室常備軍,每年要花掉財稅廳多少預算嗎!”

    只見財政總管望著梭鐸,面色陰沉:

    “就拿常備軍的三大衛隊來說,怒火、星輝、星塵,雖然名為衛隊,可你知道這三者的人數已經超編了多少,維持成本又超支了多少嗎?”

    “這還不算那些編制外的人!你知道耗費在他們身上的財政放在一般的征召兵里,足夠再召三十個大隊,組建十個軍團嗎!”

    裘可·曼一臉嫌惡,顯然苦梭鐸久矣:

    “擴編?拿什么擴編?”

    “你的唾沫星子嗎?”

    但梭鐸并不急于反駁,他等到裘可的呼吸平穩,這才重新開口:

    “那也是我想說的第二點。”

    他轉向長桌盡頭的黑影:

    “陛下,我提議,制定新法案,改革王國兵制!”

    下一刻,“大兵”梭鐸果斷起身,聲震密室:

    “我們應當在星辰全境,逐步削減各大地方領主麾下,半農半訓的私人征召兵數額!”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包括泰爾斯在內,齊齊怔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但梭鐸冷冰冰的話語還在繼續:

    “逐步縮短役期也好,減少征召頻次也罷,甚至可以免除領主們響應出征的義務。”

    “乃至最終解除他們在領地上征召士兵的權利。”

    一秒,兩秒……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在龍霄城待了六年,耳濡目染埃克斯特軍事文化的泰爾斯眨了眨眼。

    “削減……”

    理解對方意思的一瞬間,裘可·曼大驚失色:

    “什么?”

    長桌的盡頭,國王的身影緩緩動彈,冒著寒光的眸子重新自黑暗里刺出。

    就像出鞘的利刃。

    軍事顧問揚聲道:

    “我相信,這可以節約每季度的征兵成本,精簡軍隊冗數,專心農牧工商,提高稅收產出,也許還能彌補預算的不足。”

    庫倫首相難以置信地望著共事已久的同僚:

    “梭鐸……”

    但梭鐸·雷德不管不顧:

    “而常備軍已經準備好接過重任,一肩扛起國防要務。”

    他猛地抬頭,似乎化身頑石,難以撼動:

    “國之軍備,星辰重器。”

    “從此令出一門。”

    “別無例外!”

    狹窄昏暗的巴拉德室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隨之而來的,還有石室特有的微微寒意。

    梭鐸環顧長桌,剛強桀驁,就像一個歷經戰事的老兵。

    逼得沉浸在驚訝中的眾臣紛紛側目。

    泰爾斯愣住了。

    先前討論北方戰事時,他專心致志全神貫注,并未被會議的氣氛所影響。

    但就在這一刻,泰爾斯才真正意識到:

    這是御前會議。

    他在這張長桌旁聽見的事項,關乎整個國度數千萬人的未來。

    念及此處,一股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襲來。

    那是無論英雄廳的決斗,抑或是英靈宮的聽政日,都未曾給予他的感覺。

    “諸位……”

    良久的沉默后,終于有人輕聲開口。

    “請不要把今天會議的內容外傳,哪怕是最親近的人,哪怕是一絲一毫,只言片語,”首相的聲音低低響起,疲憊而猶豫:

    “還有,梭鐸……”

    庫倫公爵抬頭看向一臉堅毅的王國軍事顧問,沉重卻肯定地道:

    “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