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王國血脈 > 第335章 歸途的迷惘
    泰爾斯以為拉斐爾的叮囑就夠讓他不安的了。

    直到普提萊用了三十秒的時間,在煙霧繚繞的通道里,向泰爾斯講述了讓后者安全出城的途徑。

    總結起來——泰爾斯抽搐著臉色看著表情自然的普提萊——就是:

    跟我來。

    往前走。

    然后微笑。

    沒了。

    “等等,等等,等等!”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盯著陶醉在煙霧里的普提萊:“什么叫做‘一直往前走’還有‘向接頭人友善地微笑’?”

    普提萊深深地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一個完美的煙圈。

    “而且沒有喬裝打扮也沒有……”對于對方語焉不詳的講解,王子報以深深的擔憂和鄙視:“接頭人是誰?什么時候見面?他要怎么把我送出……咳咳咳……”

    普提萊的煙氣把通道里本就昏暗的視野攪得云里霧里,而煙草的刺鼻氣味也嗆得泰爾斯咳嗽連連。

    “見諒,殿下,”普提萊泰然自若:“這一個月來,光是龍霄城跟在我身后的尾巴就夠我喝一壺的了,連抽煙的功夫都欠奉。”

    “請放心,接頭人會找到你的,”面對泰爾斯充滿指責的眼神,普提萊輕輕一笑:“而你要去的地方還是比較安全的,至于不喬裝,是怕他認不出你來……”

    泰爾斯瞇起眼睛:“他?”

    普提萊兩步走到他面前,笑著攬上他的肩膀,把泰爾斯向外拉。

    “好了,少說廢話,”普提萊咬著煙嘴,再次吐出一口煙:“殿下,我這就送你出發!”

    泰爾斯的疑惑不減反增。

    “什么?”

    王子捂著鼻子皺起眉頭,艱難地在煙霧里尋找腳下的路:“可是你就說了這些……”

    然而話剛出口,他就被普提萊按住手掌,捂住了嘴巴!

    普提萊表情嚴肅,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泰爾斯一驚,不知不覺地屏住呼吸,只用鼻子緩緩地吸氣。

    但普提萊又吐出一口煙氣,他的嘴巴還在一張一合:“相信我,說這些已經夠了……我的路子絕對安全……”

    踏,踏,踏。

    普提萊冷冷地帶著他往前走,一路不停。

    他們中間穿過一道岔道,在煙霧的掩護中,遠遠走向下一盞不滅燈。

    泰爾斯越走越心驚。

    他這是……在防備誰?

    不。

    泰爾斯清醒過來。

    他知道的。

    在這個地下暗道里,普提萊要防備的就只有……

    直到走到一道與周圍的土墻同樣難看的暗門面前,身后的通道已經重歸黑暗,全然不見的時候,普提萊才停下腳步,頓了數秒鐘,回頭傾聽著什么。

    一會兒之后,他深吸一口氣,放開泰爾斯。

    “看來確實走了。”

    普提萊放下已經熄滅的煙斗,面色稍松。

    泰爾斯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輕聲道:“怎么回事?”

    為什么要……

    但普提萊很快回答了他的疑問。

    “既然秘科的人已經走了,”瘦削的中年勛爵靠上墻壁,嘆息道:“那么,就是時候了……”

    中年男人的臉在不滅燈的照耀下來回閃爍,灰塵灑落在他的肩膀上,印出點點污漬,但普提萊完全沒有要去拂拭的想法。

    泰爾斯心中一動。

    他好久沒有看到這樣的普提萊了。

    上一次,似乎還是六年前?

    昏暗的燈光下,普提萊整理了一下情緒,這才緩緩開口:“聽好了,殿下,接下來我要說的,是基爾伯特那個道貌岸然的老狐貍,絕對不會跟你說的話。”

    “他只會滿眼星星地鼓勵你去做一個好王子,把王國帶上頂峰。”

    “也不會是神秘異常的秘科,會告訴你的話。”

    “他們的原則永遠是‘越少越好’,無論是知情人,還是參與者。”

    泰爾斯越聽越奇怪。

    基爾伯特和秘科都不會告訴我的……

    “普提萊,”王子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什么知情人,什么參與者?”

    普提萊抿了抿嘴,眼角的皺紋讓他更顯疲憊。

    “殿下。”

    “我們付出那么大代價救了你出來,你剛剛卻那么問,‘值得嗎’,”普提萊緊皺雙眉,倒提著手里的煙斗,連煙灰灑出來都不再在意:“那可不僅僅是出于內疚,對么。”

    “您也在懷疑。”

    泰爾斯霎時一怔。

    他用帶著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普提萊:

    “你要說什么?”

    普提萊閉上眼睛,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悠悠地吐出。

    “我要回答你的,是那個疑惑:那個從我數十天前來到龍霄城,你就開始存有的疑惑。”

    泰爾斯的臉色凝重起來。

    普提萊睜開了眼睛。

    “殿下,”普提萊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正色道:“您曾經問過我,我在過去六年里究竟去哪兒了,又為什么現在才出現,來把你帶回國內?”

    “為什么是現在?”

    泰爾斯先是微微蹙眉,然后,滿懷疑惑的他,才在普提萊不太正常的眼神下輕輕點頭:“是的?”

    狹窄的通道里,泰爾斯和普提萊各靠著兩側墻壁,默默相對,看著彼此在燈火的光影下,半明半暗的面孔。

    “你是對的,”普提萊輕聲道:“我們并不是突然心血來潮,或是覺得六年太久了,才想要把你救出來的。”

    “我們,包括暗中監護了你六年的秘科,在六年后突然出現在龍霄城,就要救你出來——是有原因的。”

    泰爾斯的瞳孔微微聚焦。

    他的心跳慢慢加快。

    “你是說……”

    普提萊又吸了一口氣,仿佛這個動作要耗費他極大的勇氣:“我想,有些事情你得知道……至少知道一些部分。”

    泰爾斯心驚膽戰地發現:普提萊的語氣竟然有些微微的顫栗。

    連他也不知不覺開始緊張起來了。

    “殿下,您還記得,六年前的龍霄城發生了什么事情嗎?”

    “呼,”泰爾斯呼出一口氣,去開啟那些不太愉快的回憶:“我倒是想忘記,災禍襲城,巨龍重臨,倫巴弒君還有……”

    可普提萊近乎粗暴地打斷了他。

    “不,”瘦削的勛爵冷冷地道:“不僅僅這些。”

    “六年前的那一天,在我們看不見的暗處,在英靈宮和盾區之外,還發生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泰爾斯的眼睛慢慢瞪大。

    其他的……一些事情?

    “相信您看出來了,我年輕的時候在米迪爾王子手下做事,”普提萊談起了過去,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難受,“有時候,我會跟秘科走得……比較近。”

    “所以,我在六年前的危機里,才能那么快速地找到應有的支援。”

    泰爾斯心中一凜,重新開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是啊。

    我看出來了。

    只是……這是你第一次承認。

    普提萊·尼曼。

    普提萊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似乎依舊在回憶過往:“六年前,就在我們頭頂上的王國秘科龍霄城總部,還沒有改建成現在這間棋牌室。”

    “那時,它只是一間旅店,”普提萊的疲憊感溢于言表:

    “那天夜晚,我就是得到了此間主人的幫助,才取得支援,搜集資源,下令行動——您得以脫離牢獄,多虧了他。”

    泰爾斯下意識地向上看去,當然,他只能看到一片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帶著墻角處的若干蛛網。

    就連鼻子里也盡是地下室特有的陰冷和微潮。

    棋牌室。

    旅店?

    秘科總部?

    王子垂下頭,疑問依舊:“然而?”

    普提萊如他所想地點點頭。

    “然而。”

    “就在我們闖入宮中,與倫巴決出勝負的那個上午。”

    普提萊的語調沉重,語氣憂傷:“這家旅店的老板,王國秘科埃克斯特分部的最高負責人,潛伏在此將近二十年的特級情報官,凱倫·布克。”< 克。”

    “死于非命。”

    泰爾斯先是一驚,然后轉了轉眼珠。

    他可以理解普提萊的悲傷,也能理解死于非命的蹊蹺,但是,這跟對方要說的事情……

    泰爾斯連忙追問道:“情報官死于非命?發生什么了?”

    普提萊的眼神黯淡下來,面容在燈火的搖曳下扭曲了幾下:“入室搶劫,強盜在布克的背部捅了四刀。”

    泰爾斯蹙起眉頭:“但是……”

    “對,布克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普提萊未卜先知地點點頭,猜中泰爾斯所想:“我了解他的能耐,哪怕那個災禍與龍俱臨的夜晚確實很混亂,也沒有哪個入室搶劫的強盜,能取走布克的命。”

    一語不發地望著他,耐心地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下一句,普提萊就說到了重點。

    只見普提萊瞪起眼睛,嘴唇微顫,面色嚴肅:“但真正可怕的,是他所記錄下來的東西——布克記錄在旅店賬本里的秘科暗號。”

    “在那幾天里,他遇見了某些人,找到了某些東西,得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線索,殿下。”

    “過去六年,我和秘科就是在追查布克死后留下的這些線索,”黑暗中,普提萊側過了臉避開燈光,把整張面孔沉入暗色:“直到最近,才追查到了一些成果。”

    泰爾斯心中略急:“什么成果?”

    普提萊先是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像是要排除什么似的,爾后再深深地吸入一口氣,仿佛在聚集著什么似的,只聽他略顯沙啞的嗓音疲憊地響起:

    “一些舊事,一些連黑先知都無法保持鎮靜的,足以撼動整個王國的,可怕之事。”

    泰爾斯瞪大了眼睛:“什么?”

    黑先知?

    撼動王國?

    普提萊沉重地點了點頭。

    “從那一天起,我們明白:您其實并不安全,星辰王國也并不安全。”

    “所以,您的營救事宜,被提升為王國乃至秘科最緊急的要務,”他帶著難言的憐憫和哀傷,望著泰爾斯:“所以,在六年后的今天,復興宮方面才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把你帶出埃克斯特,帶回永星城。”

    泰爾斯呆滯住了。

    他不明白。

    普提萊似乎舒出了一口氣,渾身放松下來:“這就是答案,就是我過去六年所為何事的答案,就是你倏然回國出于何因的答案。”

    但是泰爾斯仍未松氣。

    他猛地站起身來。

    “什么,到底是什么?”

    泰爾斯急急地盯著普提萊,尋找著措辭,忍不住提高音量:“六年前,六年前在龍霄城,在我們頭頂上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才足以撼動整個星辰王國?”

    但是普提萊讓他失望了。

    對方搖搖頭:“不,殿下,我言盡于此。”

    泰爾斯頓時著急起來:“但是……”

    普提萊舉起一只手,打斷了他。

    “因為我也不知道,”普提萊臉現憂愁與凄苦:“我不知道,更不敢相信,自己所發現的是否真相,更不知道,我所理解的真相與秘科所看到的真相,與……”

    他頓了一下。

    但普提萊還是繼續開口。

    “……與王座上的陛下,與他所相信的真相,是否一致,偏差多少?”

    陛下?

    一陣不知從何而起的寒意,襲上泰爾斯的背脊。

    普提萊突然抬起頭,像是找回了力氣:“謹記,殿下。”

    他的聲音發緊,語速加快,內里透著一絲難掩的苦澀:“在這件事上……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篤定任何事,不要囿于任何印象——有時候,甚至眼前的情景,也可能是謊言和假象!”

    泰爾斯越聽越疑惑。

    他在說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

    終于,普提萊就像是喘不過氣來的垂死病人,終于在周遭呼入了第一口空氣一樣,在渾身顫抖中冷靜下來,回復悠長的呼吸。

    他手里的煙斗,都幾乎要被掰斷了。

    可是普提萊的下一句話,就讓泰爾斯遽然失態!

    “殿下。”

    “你必須這么做,也應該這么做……”

    “關于血色之年的真相,關于您自己的身世,”普提萊沉重而悲哀地道:

    “都只能由您自己去發掘,去追查,去證實。”

    那一刻,就像有人在他的耳邊敲響戰鼓一樣,泰爾斯一個激靈!

    王子的思緒飛速地運轉起來,不同尋常的思維在瞬間抓出無數匹配得上的信息。

    血色之年?

    泰爾斯下意識地抓住胸口,那里,努恩王多年前給他的復興宮地圖緊緊地貼在衣襟里。

    可是,血色之年難道不是第二王子賀拉斯……

    難道不是黑劍他們刺殺……

    還有,我的身世?

    可天空王后不是說了,龍語名字……

    泰爾斯臉色蒼白,他又想起了塞爾瑪在他臨行前的叮囑:

    【泰爾斯,十八年前,星辰的血色之年……】

    【……都跟災禍有關。】

    艾希達,吉薩……

    他的大腦越來越亂,盈余的情報和信息幾乎要讓他迷失了。

    普提萊,還有黑先知,秘科,甚至凱瑟爾王……

    他們到底……

    發現了什么秘密?

    知道了什么秘密?

    跟我知道的秘密,究竟有多少重合?

    泰爾斯微微一晃,緊靠在墻上。

    通道里恢復了寧靜。

    好幾秒后,王子才慢慢抬頭,木然地看著眼前的人。

    看著中年男人死寂的目光。

    普提萊看向暗門,輕聲嘆息:“到時間了。”

    “您該出發了,殿下。”

    這是普提萊的道別詞。

    暗門打開。

    一個少年緩緩地走出暗道,爬出一個洞窟,繞過作為掩飾的矮墻廢墟,走入這個偏僻無人的巷道。

    他停下了腳步,慢慢地抬起頭。

    少年呆呆地站在露天的龍霄城里,站在這個堆滿雜物的角落里,思緒混亂。

    遠處,皓月已然升空。

    照亮他歸家的路途。

    就在此時。

    “哈哈哈——”

    巷道外的遠處,一個粗魯難聽的嗓門憑空炸響!

    “哈哈哈,這不可能!”

    泰爾斯一驚,下意識地貼上墻壁,屏住呼吸。

    “我們尊敬你,所以我們沒有在開玩笑,”另一個略顯冷酷的聲音響了起來:“龍霄城不同以往了,這事兒必須解決,弓區的新老大們已經表態:只要你肯答應,他們就愿意……”

    那個粗魯而兇暴的嗓門再次響起,似乎毫不在意禮貌地打斷了前者:

    “你們知道,幾個小時前,英靈宮里那個垂眉毛的死人臉也來找我,目的跟你們差不多,說的話也差不多。”

    粗魯的嗓門模仿著他話中的那個‘死人臉’:“他可比你們幾個威風多了,背著那柄難看的刀,帶著兩排衛隊氣勢洶洶地踏進盾區,把刀砸在我面前,一副瞪誰誰死的樣子,要債似地開口:‘以龍霄城女大公的名義,我需要那個王子的下落。’——哈哈哈哈哈哈,我好害怕啊!”

    可是粗魯嗓門的大笑里只有諷刺,完全聽不見他所言的懼怕之意。

    泰爾斯微微一凜。

    “你是說,”另一方,第三個聲音響了起來,似乎和之前那道冷酷嗓音是一伙兒的,他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個瘋狂的隕星者,親自帶人來找你了?”

    隕星者?

    聽見熟悉的名字,泰爾斯把思維扯回現在,拋去多余的情緒。

    聽上去……像是兩方在對峙,粗魯的嗓門一方是少數,另一方是多數。

    “哈,你知道我怎么回答他的嗎?”粗魯兇惡的嗓門再次響起,充滿了不屑:“你們可要聽清楚了,因為我也準備這么回答你們……”

    下一刻,聽上去似乎是那個粗魯嗓音的主人,對著地面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我他媽管你是隕星者還是操星者,女大公還是母大公——”

    “統統滾他娘的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