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守一人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阿茲海默癥
  陳青梧覺得這件事情非常蹊蹺。

  鄭思哲打開了那個名家作品的網站鏈接,果然,《莊周夢蝶》這件作品寫著爺爺陳昌盛的名字。

  爺爺陳昌盛從藝近六十年,已經是核雕圈數一數二的大師級人物了,同一件作品署他的名與不署他的名,那價值可是天差地別。

  鄭思哲翻了一下陳昌盛的個人主頁,忽然若有所思地說:“師傅都已經八十出頭了吧,按照常理他都應該到眼花手抖的階段了,作品的數量應該不斷地減少才對,可這兩年,師傅的作品只增不減,而且隔幾天出一個作品,這效率,是不是高得有點怪異了。”

  陳青梧其實早就生出過同樣的疑惑,那時候小姑和小姑父他們帶著爺爺剛搬了新家,她還以為,是楓林灣那一帶好山好水好風景養人,讓爺爺靈感爆發,但現在回過頭去仔細想想,再怡人的環境,也不可能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上了發條一樣高產到這般程度。

  除非,這些作品都不是他親手雕刻的,只是署了他的名字而已。

  “思哲,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懷疑?”

  陳青梧心里升騰起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她腦子里瞬間亂糟糟的,沒有了頭緒,她急需鄭思哲說一說他的看法。

  “你有多久沒有見過師傅了?”鄭思哲問。

  “很久了,大概……大概有兩年多了。”爺爺跟著小姑他們搬家后,她就沒有見過他,最近的一次見他,還是隔著爺爺工作室的玻璃門,看到了爺爺的一個背影而已。

  “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師傅了。”

  陳青梧看著鄭思哲:“你不會……也有兩年多了吧?”

  鄭思哲想了想,點頭:“沒和師傅說上話,可能真的有兩年多了。”

  這兩年逢年過節,鄭思哲每次帶著禮物上門去拜訪,師傅陳昌盛不是去參加活動了,就是外出游玩了。

  “爺爺該不會……”陳青梧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傻瓜,你在想什么呢。”鄭思哲下意識地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陳青梧的發心,但轉眸看到段靳成那醋意翻騰的眼眸,立刻收手,“抱歉抱歉,這么多年習慣了。”

  段靳成不買賬:“鄭老師,你是時候可以改一改伱的習慣了。”

  鄭思哲按著自己的手:“是是是,是該改了。”

  “你繼續說。”段靳成又把話題拉回來,“爺爺不會出什么事吧?”

  “我不敢斷言,但應該不是青梧想的那樣。”

  鄭思哲前段時間端午的時候去看過老爺子,當時老爺子在睡午覺,楚易坤還特地帶他去老爺子的房間里瞧了一眼,只是當時老爺子睡得很沉,他們也就沒有叫醒他。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陳青梧著急。

  “我端午過去的時候,在師傅那里還碰到了一個人。”

  “誰?”

  “周義仁。”

  “他怎么在那里?”

  陳青梧記得,自周義仁用機雕代替手工雕欺騙客戶,把爺爺氣得暈倒住院后,爺爺就斷了和他的合作,也徹底把這個人拉進了他職業生涯的黑名單。

  “會不會是師傅和他又……”

  “不會!”

  陳青梧斬釘截鐵地否認。

  爺爺的一生都在為核雕發展而努力,他對核雕的心赤忱清澈,周義仁則滿身銅臭、利益熏心,為了賺錢不擇手段,他們兩個永遠不可能再合作。

  無論陳青梧和爺爺是兩年沒見還是二十年沒見,她永遠堅定地相信爺爺的人品和原則不會改變。而且,爺爺年紀都這么大了,他要腐壞要賺黑心錢何必等到沒有精力享受的七老八十?

  這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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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青梧已經坐不住了。

  之前她覺得爺爺和小姑小姑父住在一起,有他們的照顧她很安心,可今天聽了鄭思哲一番話,她心頭涌起各種不安和猜測。

  她覺得自己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見到爺爺。

  “我想現在就回去找爺爺。”陳青梧看著段靳成。

  段靳成點點頭:“好,我陪你。”

  “嗯。”有段靳成在,陳青梧倍感安心。

  “行,那你們先回去吧,有什么情況隨時和我打電話。”鄭思哲被陳青梧的情緒感染,也開始有點不安,“見到師傅了給我個信息。”

  “好。”

  陳青梧和段靳成從清河折返楚城后,去超市采購了一些禮品,就直奔楓林灣。

  路上,段靳成問:“要不要先和陳律師說一聲?”

  去別人家登門拜訪,提前一天通知才是正確的禮儀。他們這樣突然過去,其實已經很不禮貌了,如果連一個招呼都不提前打,怎么想都不太好。

  “先不說。”陳青梧道。

  不是她懷疑小姑,只是,這件事情越想越奇怪,橫跨的時間軸也很長,她不知道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么,所以想多留個心眼。

  段靳成瞬間明白了陳青梧的意思,便不多說了。

  他們到達楓林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車子剛開到別墅門口,就聽到花園里傳來小孩子細細的哭聲。

  陳青梧和段靳成相互對視了一眼,立刻下車。

  “兮兮?”陳青梧抓住鐵門的欄桿往里望,“兮兮是你在哭嗎?”

  “姐姐!”楚云兮聽到陳青梧的聲音,哭著從假山后面跑出來,“姐姐,快救救媽媽,爸爸在打媽媽!快救救媽媽!”

  “你先把門打開!”

  兮兮人小,鐵門厚重,她根本沒力氣打開門。

  “我打不開……我打不開……”兮兮一著急,哭得更崩潰。

  段靳成見狀,直接爬上鐵門,跨越門上尖銳的鐵錐子,翻到了院子里。

  他從內打開了門。

  陳青梧進門,兮兮飛奔出來,一把摟住陳青梧。

  “姐姐……我害怕。”

  “不怕,兮兮不怕。”陳青梧抱起孩子的瞬間,段靳成已經快步沖進了大廳。

  陳青梧想跟著段靳成進去,但一看到兮兮哭得這么可憐,又停下腳步。

  無論怎么樣,讓孩子看到父親家暴母親,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傷害。

  “兮兮,姐姐把手機給你,你坐在椅子上看動畫片好嗎?”

  “可是媽媽……”

  “哥哥姐姐來了媽媽肯定不會有事,哥哥姐姐都會保護媽媽的。你去看《小豬佩奇》怎么樣?”

  “好吧。”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思想單純,很容易被說服,兮兮一邊抽泣,一邊說,“姐姐我想看《汪汪隊》。”

  “好,《汪汪隊》就《汪汪隊》,姐姐給你放。”

  陳青梧反鎖上大門,把孩子抱到花園的編藤椅上,給她打開手機。

  “你在這里看動畫片等姐姐,不要亂跑。”

  “好。”

  ---

  陳青梧跑進大廳里時,小姑跌坐在地上,臉頰紅腫,口鼻都是血,眼神茫然失焦,整個人好像丟了靈魂一樣。

  楚易坤被段靳成按趴在地上,臉色醬紅,酒氣沖天,應該是醉得不輕。

  陳青梧做夢都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陳玉川和楚易坤身上看到這樣慘烈的一幕。他們明明那么恩愛,她永遠記得小姑和楚易坤結婚那天,楚易坤幸福到手足無措的樣子。

  難道愛真的會改變,會流逝,會消失嗎?

  “報警!”段靳成憤怒地朝陳青梧喊。

  “我的手機不在身上。”

  段靳成一邊鉗制著楚易坤,一邊把他的手機朝陳青梧扔過來。

  陳青梧穩穩接住。

  “密碼是你生日。”段靳成說,“現在就報警!”

  陳青梧握著手機,卻沒有解鎖,她走到小姑面前,蹲下來看著小姑:“小姑,你還好嗎?”

  陳玉川看了陳青梧一眼,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但還是忍住了。

  “我沒事。”

  “要報警嗎?”陳青梧問。

  陳青梧當然和段靳成一樣,一萬個想報警,但這是畢竟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情,她不能替小姑做選擇。

  陳玉川還沒說話,楚易坤忽然清醒過來大聲求饒:“老婆,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我腦子發昏,你原諒我,我再也不會打你了!”

  “閉嘴!”段靳成更使勁地壓制住楚易坤。

  “老婆……”

  陳玉川對楚易坤的話充耳不聞,她只是看著陳青梧問:“兮兮呢?”

  “她在院子里看動畫片。”

  “你帶她去你那里。”陳玉川望著陳青梧,“你先帶她走,我自己來報警。”

  一個母親,窮途末路之時,還在想著不要讓自己的孩子看到父母之間最丑惡的一面。

  “好。”陳青梧起身,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爺爺在哪里?”

  “他在后面別苑,已經睡了,先不吵醒他。”

  “好。”

  陳青梧把手機還給段靳成,拿了他的車鑰匙,先把楚云兮帶回了自己家。

  小家伙路上就睡著了。

  到家后,陳青梧把兮兮抱上樓,安頓好她后,就開始等段靳成的消息,段靳成只在陳玉川報警后給陳青梧發過一條消息。

  “警察已經來了。”

  之后,就一直沒有消息傳來。

  晚上十點多,陳玉川的車停在陳青梧家的門口。

  陳青梧聽到聲音,連忙跑出去,隔著車窗玻璃,她能看到車后座上有兩個人影。

  其中一個,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爺爺。

  陳青梧迫不及待地要去拉車門。

  段靳成從駕駛座上下來,攬住陳青梧的肩膀,也按住了她的手。

  “陳老師。”他輕聲在她耳邊說,“答應我,等下無論看到什么,你都要冷靜,不要激動好不好?”

  陳青梧的心里一個咯噔,段靳成的話明顯是在給她打預防針。

  她掙開段靳成的手,更著急地去開后座的車門。

  車門一打開,陳青梧看到陳玉川挽著陳昌盛的胳膊,兩個人都呆坐在后座。

  聽到聲音,兩人一起轉頭看著陳青梧。

  小姑臉上的傷已經處理過了,涂了紅藥水,看著反而更觸目驚心。

  陳青梧私心希望這就是段靳成所說的“無論看到什么”,可不是,更讓她無措的,是爺爺陳昌盛陌生而防備的神情。

  “元珍啊,這個人是誰啊?”爺爺陳昌盛問小姑。

  陳青梧手腳冰冷,愣在原地。

  元珍是她去世多年的奶奶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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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珍啊,你怎么不說話,這個人是誰啊?”陳昌盛瞳仁渾濁,但眼神清澈,“這個人我好面熟啊!”

  “爸,我是玉川,她是青梧。”陳玉川冷靜中帶著一絲無奈。

  “小姑,這是怎么回事?爺爺他怎么了?”陳青梧扒著車門,一臉不可置信。

  “先下來說吧。”段靳成把陳青梧拉到身側,“車里太悶,爺爺剛才說了一路坐得不舒服要下車。”

  陳玉川扶著陳昌盛下車。

  幾個人走進院子里。

  小橙子忽然見了這么多生人,嚇得“汪汪”大叫起來。

  爺爺陳昌盛的注意力被小橙子吸引,他走到小橙子的籠子前看了一眼,回頭對陳玉川說:“元珍,這小狗挺有意思啊,和我們之前養過的小狗一模一樣。”

  “小姑。”陳青梧一把抓住陳玉川的胳膊,“爺爺到底怎么了?”

  “阿茲海默癥。”陳玉川看著陳青梧,哽咽道,“就是老年癡呆癥,已經很久了,怎么治療都沒有用,越來越嚴重。”

  阿茲海默癥。

  陳青梧訝然不知所措,也就是說,爺爺還沒有和她和解,已經先忘了她。

  “爺爺。”陳青梧上前,抓住了爺爺的胳膊,“爺爺你看看我,我是青梧,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青梧啊,我是青梧啊!”

  她不斷地重復自己的名字,說著說著就哭了。

  陳昌盛靜靜地看著陳青梧流淚,看了一會兒,忽然像是記起了什么,轉頭對陳玉川說:“元珍,我想起來了,青梧是我們的孫女啊。”

  陳玉川立刻點頭:“你記起來了?”

  “記起來了。”老爺子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腰線,“可青梧才這么高啊,這個人說她是青梧,她是騙子吧?”

  陳玉川默然。

  院子里所有人都默然。

  陳昌盛原地站了一會兒,就不樂意了。

  “我要睡覺了,大晚上把我帶來這里干什么?我要睡覺!”

  陳青梧這才反應過來:“我去樓上給爺爺收拾一個房間。”

  “他腿腳不方便,走不了樓梯。”陳玉川說。

  陳青梧又像是被當頭打了一棒。

  怎么眼前的爺爺和她印象里的爺爺差了那么多?

  也是,年紀大了的人,別說兩年沒見了,就算是兩周沒見,都可能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缺失了某種生活的技能。

  孩子越養越大,老人越老越小。

  “那我……我去一樓的書房給爺爺搭個簡易床,今天先過渡一下。”

  段靳成拉住了她:“我來。”

  陳青梧和段靳成給爺爺陳昌盛在一樓的書房里靠墻搭了一張簡易床,陳青梧將床收拾得軟軟的,怕爺爺夜里翻身會掉下床,她還在床下各鋪了兩張海綿墊和瑜伽墊。

  好在老爺子不擇床,乖乖睡下了。

  等安頓好爺爺走出房間,陳青梧看到小姑陳玉川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她仰頭望著天上一輪孤月,背影說不出的寂寥。

  “我先上去了,你們聊。”段靳成在陳青梧耳邊說。

  陳青梧點點頭,走到陳玉川身邊。

  陳玉川見陳青梧過來,眼眶一時又蓄滿了淚。

  “對不起,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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