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人間最高處 > 第511章 霧水之妖(七)
  京兆府尹家的宅子,終究是沒能攔住一個孩子降生,一家人的臉愁的都跟什么似的。

  昨夜劉景濁一連去了十三處地方,相當于布設十三道雷法,只要吊墜最終去處是那位大妖,那就簡單了,殺了,走人就是。

  至于其他事,劉景濁想來想去,覺得拒妖島那邊多半是不會派人來的。

  只一尊登樓畜生,壞了八百年的算計,那也太劃不來了。

  看待他人,要往最好處去想。但做事,要往最壞處去準備。

  鬼宅院中,劉景濁曬著太陽,喝著小酒。

  我希望天下人都可以在力所能及之內多行好事。但我的劍也早已開鋒,不得不殺的,也就不得不殺了。

  抿了一口酒,劉景濁抬手遮擋住太陽,這才看得清頭頂之上是萬里晴空。

  除惡必盡,戰場之外我好像做不到。

  長安城里有個龍師,他喜歡將所有結果可能不會太好的事兒扼殺于萌芽之中。但有個出了長安城后便極少再回去的孩子,一直覺得,塵埃落定之前,應該給一些人機會的。

  有一屠戶要上山殺人,總不能因為他在磨刀了就先殺了他吧?我當然也不會由著他上山殺人,但我會等在山上,他真正舉刀之時,我再出劍,其實不遲。

  萬一,萬一在登山路上,屠戶瞧見路邊兒野草被大叔遮擋而不見日光,但他一樣奮力向陽呢?

  朱、鄧、陳、劉、袁、宋、秦,唯一可以稱之拒妖島本土修士的七家,很少是嫡子長子繼承家族,因為嫡子長子多半會死。他們七家,死人極多,但從沒退后半步。三千年前領銜光復半洲,后來依次舉家搬去拒妖島,三千年來,沒有一個后人回九洲另起爐灶。

  雖然功過不能相抵,但劉景濁還是希望有朝一日,那位暫時不能確定是誰的前輩,會站出來指著他劉景濁的鼻子破口大罵,說他劉景濁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說他劉景濁才在拒妖島待了幾天?

  八百年前的刀,確確實實已經落下來了,但現在的刀還沒有。

  那紫衣女鬼其實不怕太陽的,可能是覺得曬,便坐在了屋檐下。

  女鬼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撇撇嘴,問道:“這有什么好看的?”

  劉景濁淡然答道:“若無人長久觀天,則人間無道。”

  女鬼輕聲道:“太深奧,聽不懂。”

  劉景濁在這紫衣女鬼面前破天荒一笑,轉而問道:“聽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紫衣女鬼說道:“當然聽過了,但這成佛也太容易了。”

  劉景濁淡然道:“這個就更深奧了,其實是佛門燈錄之中的個小故事,原話是‘似他廣額兇屠,放下操刀,便證阿羅漢果。’,其實不容易,就跟懸崖勒馬似的,四字而已,但何其難。打個淺顯比方,一個抽了四十年老旱煙、不吃飯可以但不抽煙不行的人,看了一眼天空,把煙戒了,就是這個道理。”

  女鬼搖搖頭,是真沒明白。

  劉景濁又抿了一口酒,笑道:“哪天我要是不喝酒了,就等同于殺了一個我。放下操刀之時,廣額已死。”

  殺人容易,殺自己難。

  紫衣女鬼歪過頭,還是不明白。

  你個愣頭青,哪兒來的大道理,跟我講那么多?

  瞧著就是個二十幾歲的孩子而已,不就是境界高點兒嗎?裝什么大尾巴狼?

  劉景濁轉過頭,微笑道:“你那未過門的相公,叫什么?”

  怎么這么說?不應該是未娶我過門的相公嗎?

  但紫衣女鬼還是說道:“他叫常青。”

  劉景濁又問:“是自個兒互相喜歡,還是雙方父母指定的婚事?見面時就在洞房的那種?”

  紫衣女子搖搖頭,輕聲道:“我是孤兒,我跟他認識在東海,我是漁村孤女。”

  劉景濁點了點頭,笑道:“你還真是薄情,這偌大宅子里,連個牌位都沒有。”

  女鬼指了指胸口,“用不著,我是記在這里的。”

  劉景濁點點頭,“明白。”

  又看了看天空,劉景濁輕聲道:“今晚上,常青的仇就可以真正報了。”

  冷不丁幾只鳥飛過,叫聲奇怪,跟貓叫似的。

  劉景濁還真是頭一次見這等怪鳥,便看了過去。

  紫衣女鬼撇嘴道:“你也沒見過什么大世面,這鳥在我們這兒叫水鳳凰,叫聲像貓。我小時候聽大人講,南邊海邊有個山頭兒,很早很早之前有一位仙人,坐騎就是一只叫聲像貓的鳥,能在水里游,喜歡吃魚。”

  劉景濁眨眨眼,“這么奇怪嗎?”

  至功山那位游山主,此時就在京兆府尹屋里靜坐。

  七十二匹快馬,狂奔在霧水國幾個郡內,要趕在今夜折返京城的。

  鬼宅里邊兒,穿草鞋的青年背好了劍,拎著竹子做的酒壺,邁步出了鬼宅。

  那紫衣女鬼破天荒出了門,跟劉景濁一起,她說要去瞧瞧當年那個挖心之妖到底死沒死。

  亂屏城外那座至功山,客人喝了三輪茶,白衣真境終于回來了。

  他對著劉景濁微微抱拳,輕聲道:“梅世子跟姚仙子放心,我們少爺已經知道錯了,他無顏面見各位,只能由我傳話,此后絕不會為難二位。劉山主,我們少爺也是一時糊涂,您看看咱們這篇,能不能翻過去?”

  高圖生悶聲不語,輪不到他說話,他也不敢說。他一開口,估計就得拔劍了。

  算了算了,忍一忍。

  劉景濁微微一笑,“那就不算白來一趟,此間事了,我們便也走了。鎮里那兩個孩子,已經決定跟我們去往拒妖島,我們明日就趕路去往渡口。就是沒見著游山主,只能日后有緣定然再來拜訪。”

  話不多說,扭頭兒下山。

  下山極快,不到酉時便已經離開了那座牌坊。

  高圖生忍了一路,此時終于開口問道:“這就完了?扇了一巴掌而已,就把那家伙放了?”

  劉景濁笑道:“不是有句話,說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

  高圖生沒好氣道:“相見個屁!要是我,早把他頭砍了當夜壺了。”

  劉景濁轉頭問道:“你一生至此,殺人多少,算過沒有?”

  高圖生還真就算了算,“殺人的話,大概百八十個,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我可沒殺過好人。”

  劉景濁輕聲道:“我就多了,親手殺的人少說也有千八百。我帶兵所殺的,至少幾萬是有的,因我而死的,數十萬也是有的。”

  滅國戰,怎么可能少殺人。

  高圖生沒好氣道:“說這干什么?你當過將軍,帶兵打仗,殺人很多不是很合理?”

  劉景濁點點頭,輕聲道:“是很合理。因為我戰場上殺人太多,所以戰場之外,大多數時候,我愿意給人三次機會。”

  之所以是大多數,是因為有些人不愿意要這活著的機會。某個舉動、某件事,可能就是十條命都補不回來的。

  就像劉景濁始終念念不忘,曾在燈影洞天遇到的那個小雜種。他連第一次機會都用不上。

  頓了頓,劉景濁接著說道:“江生頭一次是在你們找我那時,第二次是亂屏城里,這是第三次了。”

  他一笑,“我還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人,得理了,為什么要饒人。”

  第四次,那就無理可講了。

  回到那處宅子,一桌子菜早已備好。

  天黑之后,劉景濁與高圖生還有童婳就坐在院中。

  高圖生不是傻,只是個不愿多想的人,他覺得我輩劍修,又不是拿的軟劍,應當硬一點兒,講個屁的道理,動個屁的腦子,不服砍死不就好了?

  而童婳是見識過戰場上的劉景濁怎么不講理的,她不認為劉景濁這一遭至功山是白去的,只是靠名聲嚇唬人。

  那個兩把劍鑿沉三艘妖族渡船的劉見秋,不是那么好講理的。

  所以她以心聲問道:“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清楚,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訴我的?他是個頭腦簡單的傻子,我可不是。”

  劉景濁看了高圖生一眼,神色古怪。

  高圖生一愣,當場破口大罵:“劉景濁,你他娘的有媳婦兒的!”

  劉景濁一下子黑了臉,沒好氣道:“去你大爺的!”

  這家伙,挺會插科打諢啊?

  果然啊,每個女人都覺得她喜歡的人是個傻子。

  劉景濁傳音說道:“不是瞞著你,知道了對你跟帆海山未必是好事。”

  童婳皺眉道:“難道你劉見秋不知道我們帆海山的帆是什么帆,海是什么海嗎?”

  這里用的是劉見秋,可不是劉景濁。

  劉景濁點點頭,“自然知道,你家祖師爺讀書少卻又崇敬那位詩仙,想著直掛云帆濟滄海嘛!”

  童婳翻了個白眼,輕聲道:“我們帆海山由祖師起,歷代山主都是死在歸墟戰場上的。”

  劉景濁沉默片刻,看向童婳,沉聲傳音:“高圖生不傻,他已經猜到了,只是不說而已,你還沒有猜到嗎?八百年前建國的霧水國,八百年前立山的疊虹山。八百年前,還發生過什么事兒?事兒多了,但跟你我有關的還有什么事?”

  童婳一怔,旋即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她看向高圖生,冷聲道:“你真猜到了?”

  高圖生撓撓頭,故作疑惑:“啊?”

  童婳瞪眼過去,高圖生只得訕笑一聲,嘟囔道:“咱別摻和這破事兒啊!等什么時候劉景濁喊我們砍人,我們去砍就行了,管他是什么大人物,照砍不誤不就行了?動這腦子做什么?”

  就這一句話,童婳起身就是一腳,毫不留力,一腳踹過去,把高圖生踹飛出去,連酈瀟瀟家的圍墻都撞了個窟窿。

  嚇得屋子里的人全跑出來了。

  酈瀟瀟跟酈素素瞧見這一幕,也不敢插話,只是看見童姐姐好像很生氣,特別生氣。

  “你說這是破事?你算過我們帆海山死在海上多少嗎?”

  高圖生張了張嘴,解釋的話卻沒說出口,最終只是報了個數量。

  “攏共十一人,最低都是煉虛境界。”

  劉景濁抿了一口酒,面無表情。

  誰又算過歸墟戰場上攏共死了多少人?最低又是什么境界?

  算的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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