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起源于徽宗與蔡京、童貫等人,妄圖聯金滅遼,奪取燕云十六州,創建萬世之功業。
政和元年(1111)鄭元中、童貫使遼,遼人馬植獻滅遼之策。
重和元年(金天輔二年,1118)馬政使金。
宣和二年(金天輔四年,1120)金宋議定夾攻遼朝,史稱“海上之盟”。
宣和五年(金天會元年,1123)十一月,金軍敗叛將張覺,張覺逃至宋燕山府藏匿,叛金歸宋,后為宋室所誅。
宣和七年(金天會三年,1125)八月,完顏宗望、完顏宗翰以張覺事變為由奏請攻宋。
靖康元年(金天會四年,1126)閏十一月,徽、欽二帝被俘。
靖康二年(金天會五年,1127)金太宗下詔廢徽、欽二帝,北宋滅亡。
我慢慢回想著曾經在史書上看過的那些字句,良久后慢慢嘆出口氣來。
我知道獨我一人在這生氣并不能帶來任何改變,何況這里不過是景虛創造的一場夢境。
想過了一圈的我抬手按了按眉心,遂出門去夫子處尋了榮福。
這些年下來,我早已從一屆小小的近侍宮女,成了公主身邊的掌事姑姑。
年輕鮮嫩的新面孔們一茬一茬地自我眼前過去,我懷念的卻始終只有小皇后,和當初整日跟在她身邊的阿媛姑姑。
說起來,阿媛姑姑在娘娘崩逝后不久,便也跟著她一同去了。
……這倒是好事。
畢竟,死在靖康之難前,還能免去一番被金人蹂躪的苦楚。
我在心中這般寬慰著自己,出門前就手替榮福帶了只新燒上的手爐——她那爐子燒了一天,這會那炭火指不定早就熄了。
姑娘家慣來最受不得凍,我可得幫她把這些東西提早備好。
日子就這樣不咸不淡地一天天過去,待到政和三年(1113)時徽宗到底聽從了蔡京的建議,將“公主”改稱了“帝姬”。
那日我聽著大內監宣讀圣旨時,只覺著心頭一時間五味雜陳——我在這景虛畫境內生活了十三年,終竟是等來了這一天。
“帝姬”,多美妙的稱號,可它缺昭示著一個王朝的日趨終結。
“榮福,謹遵陛下圣旨。”聽過了宣召的小公主叩首接旨,十三歲的少女身形纖瘦,已然有了亭亭之態。
繼承了小皇后容貌與儀態的趙金奴并不是闔宮公主里最漂亮的那個,可她在我眼中卻無疑最是出色。
“蘭姐姐,我在前兩日的宮宴上,看到官家這陣子總跟我念叨的那幾位世家公子啦!”
送走了大內監的小公主蹦蹦跳跳,淺草青的裙擺隨著她的動作上下翻舞。
她三兩步上前拉住了我的衣袖,我被迫低下頭來注視著她的眼瞳:“那公主在宮宴上,可曾相看上哪家的公子?”
“相看倒說不上,不過那個姓曹的蠻有趣。”趙金奴伸手捂了自己發粉的面頰,小女兒懷春的姿態霎時被我盡數收入了眼底。
尚不知曉我已看透了她心思的小姑娘猶自在那喋喋不休地說著她與那少年郎的對話,她說他們從詩詞說到了歌賦,又從歌賦說到了自己胸中的抱負。
“他說他想光耀他們曹家的門楣。”少女的眼睛亮得宛若晨星,“說他也想像他家曾叔祖那樣,做個從無敗績的將軍。”
“公主說的是前朝曹佾(音‘亦’)曹少保的孫子,曹晟公子?”我思忖著試探性地開了口,小丫頭聽罷當場跟我耍起了小性兒。
“哎呀,蘭姐姐,你怎么那么快就猜到了——曹家明明那么多公子呢!”
“真是的,我不跟你說了,你這人嘴太快,簡直討厭——”小公主哼哼唧唧地紅透了面頰,當即甩下我自己逃回公主殿溫書去了。
若單從身份上看,曹晟確乎是個良人。
我望著小公主的背影默默扒拉了指頭——曹晟出身的真定曹氏乃北宋第一大家族,五代將門,家中又出了朝中要官、后宮妃嬪無數。
曹晟身為曹家七代子又能得徽宗那個狗皇帝青眼,想來人品與學識應當都還不錯。
——果然,唯一讓人放心不下的,唯有那一個靖康。
*
政和六年(1116)二月廿三,徽宗下旨,改封榮福為榮德帝姬,賜婚左衛將軍曹晟。
同年三月初三,帝姬下嫁,而我身為自幼陪伴在公主身側的貼身宮女,也隨著她一同來到了曹府。
嫁給曹晟的那幾年,大約是小姑娘這一生里最快樂的一段日子,這時間的他們近乎可以毫無拘束地在府中做他們想做的一切——跳舞,撫琴,習劍,抑或是揚鞭縱馬,挽弓拉箭。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她這輩子能一直這樣快快樂樂地過下去。
但那只是如果。
變故還是在宣和七年(1125)的八月發生了。
身為駙馬都尉的曹晟在府中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被召進宮里的次數越來越多。
聽人說徽宗和太子有意讓他代表大宋出使契丹,以求外援,但他們不待這事商量出個具體結果,十月份金軍便覆滅了遼國,沖著燕山長驅直入,狂奔而來。
得知了此等消息的徽宗險些被嚇丟了一條小命,轉醒后忙不迭便將皇位禪讓給了太子趙桓。
欽宗即位時金軍已然打到了白河,他見此連忙罷黜了蔡京童貫。
“聽說官家已經要重新重用李綱老將軍了。”長大了的小公主憂心惴惴,抬眼看向她對面的青年將軍,“郎君可有什么打算?”
“公主。”曹晟應聲有著一瞬的沉默,“我還是想為國盡一份力。”
趙金奴聽罷靜靜斂下眉眼,良久后,我聽見她說:“那就去罷。”
她說,那就去罷,她會在府中等郎君得勝歸來。
送走曹晟的那日天上飄了薄雪,霜色眨眼便染白了青年的鬢角。
我目視著他的背影,微微瞇了雙眼。
我大抵能猜到他的想法——哪怕現在的真定曹氏早已不再是從前的鐵血將門,他骨子里也仍舊埋著曹家人的那股赤血。
而這,也是潛藏華夏兒女血脈之中,一種獨有的傳承。
*
靖康元年(1126)的雪下得比大觀四年(1110)還要厲害,一夜的北風吹下來,那雪足能攢上個一尺多深。
趙金奴打從曹晟離去的那日起,便日日堅持著要在家中的小臺子上舞上一段,到今天她早就將她學過的那些舞跳了兩個翻。
“蘭姐姐,你說郎君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們大宋還能不能再有些勝算?”
她偶爾會在閑暇時這樣問我,每每聽見這個問題,我卻只能含糊著不做具體回答。
但我知道似她這樣聰慧的女子,她總能從往來人閑談的邊角里尋到些蛛絲馬跡,于是我眼見著她像當年的小皇后那般,身子一日接一日的消瘦下去,衣裳一日賽一日的松垮空蕩。
但是曹晟還沒有回來,那批與他一同到汴京城外抵御金軍的兵士都沒有回來。
汴京被破的那日她似乎是早有所感,天剛亮便爬起來獨自穿好了她最喜愛的那身大紅衣裳。
待到我聽見動靜,撂下尚未替她燉開的那盅湯藥,跑去臺邊尋她之時她已跳過了一曲,我拔高了聲調試圖將她喊下臺子,她卻怎么都不肯聽我的呼喚。
“公主,您下來歇歇罷,這天又開始下雪了,再跳下去,您的身體該吃不消了——”我扯著嗓子竭力大喝,費力爬上去想要阻止她的動作。
今年秋天后她的身子便糟得仿若成了一團虛棉,再這么不要命地空腹跳下去,她只怕會沒命活過今天。
“公主,金奴兒——好乖乖,你聽話,別再跳了……別再跳了!”我聲嘶力竭,幾次想要捉住她的衣袖,卻都被她靈巧地躲了過去。
四十多歲的軀殼遠不如那二十幾歲的姑娘靈活,我在那臺上來回奔跑著,卻只能被迫眼睜睜看著她跳過一曲又一曲。
大雪轉眼鋪滿石臺,她那身血一樣大紅的衣裳也被雪水浸得秾艷而斑駁,正午時分,遠處的天空倏然灼起沖天的火光,在那火色的映照之下,她也終于停下了舞步,軟泥一樣跌躺進了雪地。
我見狀忙沖上去抱起那個被我自小看大的姑娘,雪化在她身上激起大片的冰涼,我想帶著她趕快回到屋子里換一身暖和的衣裳,她卻忽的抬指拉住了我的衣袖。
“……蘭姐姐……不要……再費、力氣了……”
“我知道……曹晟……活不成了。”
“大宋……也……活不成了……”
“……而我……也快、撐不住了……”
“蘭姐姐……不要難過……”我垂眼看到女人拼盡力氣牽出道淺淺的笑。
“郎君是……死得其所。”
“我也……是……”
“蘭、蘭姐姐,謝謝——”
“公主……”我定定看著她在我懷中閉上了眼,飛雪鉆透了我的領子,帶來刺骨的寒。
許久后我惘然而麻木地抬頭望向遠方,這一息我突然發現,我舉目只能看見那千萬里接天的火海,卻再看不見那座曾埋葬了我半生的北宋皇城。
于是無名的眼淚在倏忽之間便墜了下來,打在小姑娘冷透了的尸首上,須臾就洞穿了一片。
四下里的萬般景物如飛灰一樣寸寸消散而去,我維持著那抱著榮德尸首的姿勢,怔怔仰了腦袋。
“所以,我看到的都是什么?”我如是問著風曦,后者靜默了半晌,方才嘆息著松出口氣:“一位亡國公主,臨死前的幻想。”
“——趙金奴的幻想。”
“幻想?”我蹙著眉頭木然重復,風曦應聲點頭:“對,幻想。”
“在她的幻想之中,她的郎君為國戰死,而她也以身殉國,死在了汴京城破的那一天。”
“那……歷史上真正的榮德帝姬,又是個什么下場?”我下意識追問,風曦這一次沉默的時間,卻比方才還要久。
“……曹晟死在被人押著北上金國的路上。”
“而她本人,遭受了金人的百般折辱之后,輾轉于金人帳內,先被完顏昌收作次婦,后被金熙宗完顏亶(音,‘丹’)收繼入了后宮,最后在完顏亮稱帝時期,徹底失去下落,不知所蹤。”
“如無意外,應當是受盡苦楚,漂泊而亡的。”
“漂泊、漂泊而亡——”我茫然重復,一時竟不敢相信那個再景虛畫境內被我悉心照顧大的姑娘,在歷史上竟是得了這么個慘淡下場。
臨出景虛之前,我近乎本能地回首望了眼那早已散盡的宋時風景,無端便想起了郭沔(音“免”)的那句“每欲望九嶷,為瀟湘水云所蔽”。
每欲望九嶷。
為瀟湘水云所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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