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若望聽完艾儒略對這番話的翻譯，卻并不認同這個說法，他認真地道：
“……語言和文字的作用，不僅在于傳承歷史，更重要的作用是傳播知識！
如果一種語言和文字，復雜到不經過使用者大量時間學習就不能熟練使用的話，那這種文字存在的意義,就會被削弱。
真正優秀的語言和文字，應該是普通人能夠輕易掌握運用的，否則大多數人都因為學文字太難而困于無知和愚昧，知識怎么能夠進一步積累和發展呢？”
艾儒略聽完，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給劉鴻訓翻譯,而是轉頭用拉丁語對湯若望低聲說道：
“……約翰兄弟！我得提醒你,我們現在是在中國！
你對面的這位老先生，他是明帝國皇帝的首席禮儀顧問大臣，同時也是儒教在帝國的重要領.袖之一。
而漢字對于中國的儒教徒來說，是最重要的釋經工具，就像拉丁文對圣經的意義一樣！這涉及到了他們的信仰范疇，你最好不要過多質疑！
否則他很可能不會再對我們采取友善的態度，哪怕我們有保祿兄弟提供背書！”
湯若望愣了愣，恍然道：“……抱歉！朱利厄斯兄弟，和他們交流，我總是容易忘記他們的儒教徒身份。
和東華人的盤古教比起來，明帝國的儒教，真是太不像一種宗.教了……”
“好了！我們等下再談這個問題吧！”
艾儒略說完,轉過頭,笑呵呵地用官話美化了一下剛剛湯若望的觀點,劉鴻訓雖然好奇兩個洋和尚嘀咕什么，但是也沒有追問，而是要求兩人到了東華人的地盤后，一定要幫他挑選出最好最便宜的火器裝備,以便為朝廷省錢，同時也要提醒他注意東華人的獅子大開口,免得上當。
艾儒略自然笑著滿口答應。
十分鐘后，兩人告辭回到自己的船艙里，這里自然沒有劉鴻訓的船艙寬敞，連窗戶也很小，但身為耶穌會傳教士，他們把吃苦視為考驗和榮耀，一點沒有在意，反而安之若素。
“……現在可以說了，約翰兄弟。”
見附近無人，艾儒略關上艙門，坐下說道：“你對東華人，還有東華人的褻瀆異.教……有什么看法？”
湯若望坐在吊床上，想了想，說道：“……我只和那兩位東華使者接觸過，所以現在并不能得出正確的判斷，一切都要我們去東華人治理的土地上看一看，才能初步得出結論。”
艾儒略笑道：“……我并不是代表圣座的使者在考核你，約翰兄弟，請放輕松，這只是朋友間的談話,我想聽聽你現在的想法。”
湯若望聞言也笑了笑，“……既然你堅持，那么，我就說說吧！”
他表情嚴肅起來，“我認為……不管是信仰上，還是軍事上，以及經濟上，東華人……都是大公教會的潛在威脅！”
艾儒略收起了笑意，看了看狹小窗戶外的海面，緩緩點頭道：“……是啊！在信仰方面，他們恐怕比北德意志和尼德蘭的異端還要難纏！
……不！他們其實應該是君士坦丁堡陷落后，大公教會另一個強大的敵人！
我已經看完那本褻瀆的書了……上帝寬恕！
和這本撒旦之書相比，我甚至覺得北德意志的那些異端都可以接受了！
東華人……他們竟然否認上帝獨寵人類！”
艾儒略說著，小心地從皮包里取出一本封面印著《盤古經：創世紀》字樣的小冊子，臉上全是憂慮。
如果單純的異教經書，他也不會有這么大反應，恰恰是因為這本經書里，承認了世界或者說宇宙來自一個最高意志的創造，也承認了摩西和耶穌被揀選的人類先知身份，但是隨后卻又否定了“上帝”鐘愛人類這個事實，并且還說宇宙有無數個星球，也有無數種文明，人類并不特殊。
同樣，人死以后也沒有天堂和地獄，只有一個永恒的靈魂歸處。
這就太讓人憤怒了，上帝怎么可能不愛人類呢？上帝創造了亞當夏娃，還準備了伊甸園和諾亞方舟啊！
但艾儒略畢竟是意大利貴族出身，自然也了解過伽利略先生的研究，隨著歐洲天文觀測水平的不斷進步……盤古經所描述的世界和宇宙，好像才更接近事實的真相！
當然，這不排除是東華人在故弄玄虛，但是，盤古經里記載的一些開創性的、堪稱偉大的知識，卻不是輕易可以作假的！
難道東華人真的在苦難中得到了天啟？
就像舊約中的摩西那樣？
不管怎樣，艾儒略都迫切希望和東華人的教士進行交流，以維護住自己已經產生裂紋的信仰！
看到艾儒略的反應，湯若望并不奇怪，因為他是專業研究天文和歷法的，怎么會不知道東華人在那本《創世紀》后面記錄的萬有引力定理，可能是一項極為重大的發現？
如果東華的教士真的能夠證明這個理論……那他自己的信仰恐怕也會動搖！
……
二月初八，這天下午三點左右，三艘船載著棉花糧食和其他物資的運輸船，順利抵達復興港。
錢觀廷將劉鴻訓和他的隨從們都請上甲板，介紹道：“……劉侍郎，我們到了，管委會一會兒在碼頭為您準備歡迎儀式，到時候您隨我下船就行。”
劉鴻訓擺擺手，“知道，知道，老夫又不是第一次來了，此番雖然不是盟約，卻也是一樁合則兩利的好事！
老夫已經迫不及待同你們呂總督高大帥報喜了！”
錢觀廷淡淡一笑，伸手道：“既如此，那便請吧！”
東江管委提前半個月就知道劉鴻訓大概今天來，所以早有準備。
復興港市政廳辦公室迅速雇工人在碼頭附近的勝利廣場搭建了一座臨時禮臺，又花錢請了上千名市民到碼頭充當臨時觀眾，活躍下氣氛。
三點半，東江管委會的主任呂建成親自出面歡迎劉鴻訓的同時，也當眾在那份《試約》上簽上的自己的大名，代表管委會在文件上蓋了個章。
接著就是一番面對臺下市民的公開演講，強調了一下這份和大明的盟約對共和國、對管委會以及對大家每個人的意義，又重申大明和東華同為諸夏，互幫互助的必要性云云。
最后呂建成還熱情拉著劉鴻訓的雙手，讓臺下的畫師記錄下這歷史性的一刻……好歹趕在天黑之前，把歡迎儀式和簽約儀式全部搞定。
而劉鴻訓直到被外交委員會的馬車送回招待所，他才恍然感覺，一切好像才剛開始，一切又好像都結束了。
這和他事先設想的場面，可有不少出入啊！
東華人的反應，實在太草率、太敷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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