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學忠的提議自然不會有人反對，接下來，眾人又把具體的返航時間定在了兩個月后，那時候秋收結束可以收購一批糧食，走北太平洋航線，風向也比較合適。
“……我剛剛從大沽口回來，就先說下我對這次去天津的見聞,還有和魏忠賢談判的感受吧！”
確定完返航的事，潘學忠主動說道：“來到大明這么久，大家想必也能體會到，大明朝的人，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高官士紳，他們的思維和想法，與我們有很大差別！
很多我們認為是正常的觀念，他們卻很不適應,而他們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卻是我們不能接受的。
普通的生活衛生習慣和飲食差異也就算了，但是在社會觀念和價值取向上的差異，一定要引起我們的重視，否則一旦誤判，就會出大問題！
就比如大明朝無論內部還是對外交往，都不存在平等的觀念。
大明社會內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等級，最上面是皇帝，其次是官紳商，再之后是農民,然后是女人小孩，最后是賤籍……所謂三綱五常，就是這樣一套等級森嚴的封建制度。
明朝人遇到陌生人,第一件事是判斷對方的社會地位和等級，在更高等級的人面前,獨立的人格和平等的尊嚴是不存在的。
人與人之間是這樣，國家也是這樣。大明是整個天朝體系的中心,周圍的朝鮮,琉球和越南,都是藩屬和臣子，所以不存在平等交往一說，至于不肯臣服大明的國家，大明也就當他不存在。
而他們既然抱有這種心態，那就意味著，他們可以沒有心理障礙地撕毀所有與我們達成的協議！
因為在他們看來，與我們平等交往只是權宜之計，等到他們解決危機，與我們交往的基礎就不存在了。
這種心態，可能來源于明太祖朱元璋的性格，以及儒家宗族的大家長思維……總之不確定性很大。
我建議，情報保衛局和管委會戰略分析辦公室，組織人手研究一下這方面的內容，以便為將來的決策提供參考。”
莫文韜點頭認同道：“……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大明朝的普通百姓還好一些，那些讀書人……思維確實很奇怪！
你說什么話，他們總希望揣摩出什么暗示……很多事情總要強調好幾遍他們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不僅讓人頭疼而且效率太低！
之前我去莊河和鎮江的基層走訪，發現已經有人開始擺譜當官老爺,普通的大明百姓似乎也覺得這不是什么問題……”
“……這是社會意識和文化上的問題,短時間內我們很難改變！”
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來，眾人循聲看去，說話的原來是坐在會議桌末尾，一身斗篷打扮的金州主教林恩。
只聽這位年輕的神棍搖頭道：“大明是一個傳統的儒家大一統王朝，她的世界觀和邏輯，已經被歷代儒家精英改造得非常自洽了，只剩下一個治亂循環的王朝周期律他們沒辦法解決。
而這個問題，本質上是皇室的問題……并不是地主士大夫們的問題，所以大明其實是一個趨近完美的社會模型！”
林恩搓了搓拇指，用一種半是佩服半是不屑的語氣介紹道：“我和關主教從去年就開始研究大明朝的社會現象，我們目前得出的結論是……大明朝，不可能出現資產階級革命！
明末所謂的資本主義萌芽，也只是萌芽而已，根本不可能開花結果！
因為大明社會生活的重心，圍繞的始終是權力，金錢處于被支配的地位，而擁有權力，是擁有和保有金錢的先決條件和必要條件，金錢也很少被轉換成資本。
用福柯的話說，儒家思想用非常超前和先進的辦法，把整個社會中的每個人規訓成統治者們想要的樣子，而這個模板，最初是孔夫子在兩千年前設定的，其中當然沒有資本的位置。
我們現在遇到的問題，其實是儒教這頭思維巨獸遭遇敵人的本能反應……這種分歧無法通過辯論解決。
要么暫時欺騙，要么使用暴力，要么我們帶著能夠被改造的個體離開大明的環境。”
林恩的這番話，在座的人都能聽懂大概，但是他們都有自己的問題，高文亮率先出聲問道：“……這么說，我們遲早要和明朝打一場？”
林恩攤手道：“除非我們不與明朝展開大規模貿易和移民，像葡萄牙人那樣不觸動明朝士大夫們的利益，否則，觀念的不同和利益的沖突，會不可避免地導致戰爭。
但是具體什么時候打，如何打，就要看那時候我們的訴求和明朝決策層的意志了。”
潘學忠思索一下，點頭道：“魏忠賢的反應，確實給我這種感覺，一開始他直接獅子大開口地要錢，我們發出戰爭威脅以后，他才松口，但是他也并沒有承諾會長期保證和我們的貿易關系……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莪們就必須提前做準備了！”
“暫時的和平還是要維持的。”莫文韜搖頭道：“現在我們的基礎還很有限，移民和建設工作也才剛起步，不適合與明朝開戰。
明朝那邊也需要我們牽制后金……三五年之內，應該會有一段相對安穩的時期。”
……
半個小時后，會議結束，眾人散去，莫文韜叫住了林恩。
“林恩同志，你剛才還有什么沒有說的嗎？現在就我們兩個，咱們私底下談談。”
莫文韜給林恩倒了一杯熱茶，溫和地問道。
“謝謝，莫主任客氣了！”林恩接過茶水，道了聲謝。
他猜到了對方留自己的目的，也不遮掩，直接說道：“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我和關大哥都認為，我們在嘲諷明朝文化腐朽落后的同時，我們自身所謂的“現代文化”……其實也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深厚和強勢！
莫主任，你是警員，應該知道一點，我們現代的國人……在文化上其實都是光著屁股的吧？
過去一百年，我們撕掉了身上的長滿虱子的舊衣服，但是新衣服還沒做好，而廠家現在已經沒能力生產新衣服了……你懂得。
我們沒有精神家園，維系社會的只剩下組織、利益和法律，但是我們又沒有一個基于理性的社會共識，所以社會其實已經處于崩潰的邊緣，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越來越單薄，基本是就是一盤散沙！
大明朝的基層起碼還有一個宗族，但是我們卻只有自己！
正是看出了這一點，崔教授和關大哥他們才不怕罵名地弄出了教會，只是為了讓我們的后代重新擁有精神家園。
一個沒有了理想和信念，完全庸俗化的民族，必然走向衰落和滅亡！
大明朝這個例子就活生生地在我們面前，我們不能不引以為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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