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中軍帥帳,趙莽深深吸口氣,胸膛憋悶感才稍微緩解。
他的建議得不到童貫重視,反而觸怒霉頭,被趕了出來。
心中難免涌起陣陣失落、郁悶。
放眼偌大營地,各軍輜重兵已開始生火做飯,炊煙隨風飄散。
兵士們操著濃重西北口音大聲說笑,只在靠近中軍帥帳時,才會收斂幾分。
幾支巡營兵隨走隨停,和相熟之人嬉笑打鬧。
整座大營,沒有半點大戰在即的緊張氣氛。
兵士們嬉笑怒罵,絲毫沒有身處河北前線的自覺。
趙莽知道,這其實不怪他們。
愚蠢無知的,也不是他們。
而是方才坐在帥帳里,侃侃而談的各軍將領們。
是定下三條妙計的趙官家!
這明明是一場隨時有可能爆發的滅國之戰!
吊詭的是,這場大戰,得不到大宋朝高級將帥們應有的重視。
他們只知道,遼國五京只剩其二。
只知道,大遼天祚帝已逃往夾山,留在燕京的,只是一幫殘兵敗將。
連新皇帝,也是上個月迫不得已之下匆匆登臺。
大遼衰落至此,哪還有一戰之力?
趙官家說得對,不戰而屈人之兵,方為上上之策。
今日大宋使臣趕赴燕京,想必三五日后,就會傳來大遼投降、稱臣的消息。
天錫帝腦子被驢踢了,才會選擇與大宋頑抗。
宋軍十五萬西軍,二十幾萬民夫,攏共號稱五十萬大軍,茍延殘喘的遼國燕京,拿什么來對抗?
一人吐口唾沫,都能淹死契丹人。
這是趙官家,坐在東京宮城內廷里,和王黼、李邦彥、張邦昌等人商量出來的結論。
趙官家煞有介事地總結為三條錦囊妙計,傳授給童貫。
童貫又傳授給帥帳在座將領。
將領們散帳回去一說,又傳授給底下的兵士們。
于是,這份不切實際的癡心妄想徹底傳播開。
每一個兵卒、隊官、將校,都開始相信,遼國會不戰而降,燕京會回到大宋懷抱。
于是,將領們準備赴今晚中軍帥帳酒宴。
兵士們準備飽餐一頓,美美睡一覺。
大營氣氛輕松、歡愉,趙莽卻覺得喘不過氣。
仿佛有只無形手掌,扼住他的咽喉。
趙莽吐出一口濁氣,搖搖頭,甩掉腦子里紛繁雜亂的念頭。
如果他的努力,注定徒勞無功,那么最起碼,他要救自己,救虓士營。
趙莽大踏步往駐地趕回。
虎紋旗在中軍帥帳正北方,劃撥給虓士營的駐地面積,大概有半個足球場大。
趙莽趕回時,場中聚攏不少人。
除虓士營,還有百十個兵士,胳膊纏繞青布,應該是左軍麾下。
雙方似乎爆發爭執,對方兵士抄鐵鍬、鏟子,虓士營軍士兩手空空。
對方領頭武官,指著李景良罵罵咧咧。
李景良攥緊拳頭,脖頸青筋暴起,被鄧肅和張?死死攔住。
王宣大聲呵斥虓士營軍士,約束他們不得妄動。
趙莽一驚,趕快跑上前。
軍營廝斗乃是重罪,不管有理沒理,最后都難逃重責。
“怎么回事!”趙莽大喝一聲,黑著一張臉。
瞟了眼對方領頭武官,臉貌有些眼熟,好像叫辛永宗。
剛才帥帳議事,他就坐在辛興宗旁邊。
趙莽一驚,辛興宗、辛永宗?兩個家伙是何關系?
鄧肅見趙莽回來,著實松了口氣,拱手苦笑道:“稟趙部將,對面那人叫辛永宗,左軍第三將正將。
副都統制辛興宗,是他親弟弟!”
趙莽目光一沉,果然是兩兄弟。
張?指著營地西邊道:“左軍第三將營地,和虓士營緊挨著。
方才他們挖糞溏,竟然挖到我軍營地里。
李景良帶人前去理論,對方反倒叫來幫手。
吵嚷之下,動了手,李景良打了對面兩個部將。
那辛永宗跑來護短,說李景良犯了軍法,要吊起來抽五十鞭子,以儆效尤!”
趙莽聽得一陣火大,扭頭冷冷望去,不遠處,辛永宗帶來百十號人。
左軍第三將營地里,陸陸續續還有人趕來。
聽口音,這第三將的兵雜得很,有河東的,有河北的,應該不是正統西軍。
趙莽沖李景良招招手,李景良咽咽唾沫,耷拉腦袋,磨磨蹭蹭上前兩步。
趙莽打量他一眼,這家伙眼角有一片淤青,不太嚴重。
“干仗了?”趙莽虎著臉喝問。
李景良脖子一梗:“他們欺負人,把糞溏挖在俺們營地里!
俺本不想動手,他們罵得難聽,還舉著鐵鍬嚇唬俺,俺氣不過,才.....才干了一仗!”
“幾個干幾個?”趙莽沒好氣地問。
李景良呸地一聲:“一幫孬兵!俺一個人兩只手,撂倒好幾個!
還有兩個狗屁部將,被俺一人賞了一巴掌!”
李景良洋洋得意,鄧肅和張?哭笑不得,一個勁地沖他使眼色。
李景良這才反應過來,哭喪著臉,耷下腦袋,一副乖乖挨罵的樣子。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趙莽哈哈大笑兩聲,拍拍他的肩頭道:
“干得好!沒給虓士營丟人!”
李景良眨巴眼,撓撓頭咧嘴憨笑。
趙莽在他胸口捶了一拳,環視一眾軍士,臉色無比嚴肅,大吼道:
“你們記住,只要我們占理,不怕跟他干,別吃虧就行!
虓士營人少,卻不容任何人欺負!
不管跟誰干,贏了再說!
一切后果,我給你們兜著!”
李景良咧嘴大笑,用力揮舞拳頭:“俺果然沒跟錯人!趙部將威武!”
“將軍威武!”一眾虓士營軍士們,齊聲歡呼起來。
趙莽這番話,給了他們莫大鼓舞和勇氣。
鄧肅、張?相視一眼,無奈笑了笑。
王宣也激動地用力吸了幾口氣,趙部將這番話,當真提振士氣!
王宣心里也越發堅信,趙莽背后,一定有不為人知的深厚背景。
西軍、種師道、童貫、鄭皇后......這些人和他,究竟是什么關系?
趙莽手一招,率領虓士營眾人,大踏步走上前,與辛永宗的左軍第三將幾百人,分作兩邊對峙。
虓士營人雖少,氣勢卻一點不弱。
軍士們義憤填膺,毫無懼色。
“辛將軍。”趙莽一抱拳。
辛永宗垮著臉,斜睨著他,似笑非笑:“趙部將。”
趙莽咧嘴笑道:“事情末將都弄清楚了。
是貴方把糞溏挖到我方營地,我手下第三隊押隊李景良,上前制止,雙方吵嘴動手。
這李景良,我已經臭罵過一頓,扣半年軍俸,以示懲戒。
勞煩貴方把土坑填平,雙方仍舊以白繩為界,互不干擾。”
辛永宗摸摸嘴上兩撇胡須,嗤笑道:“趙部將可真會避重就輕。
你的人打傷我麾下兩名部將,小小押隊竟敢以下犯上?
按照我大宋軍中階等法,你可知是何罪狀?”
鄧肅、王宣、張?、李景良變了臉色。
按照階等法相關規定,凡在軍中,以下等軍職冒犯上等軍職,一律從重處罰。
李景良打了兩名部將,如果傷情嚴重,直接斬首也是有可能的。
最輕的,也要打五十臀杖,開革軍籍。
真要照此處罰,李景良可就完了。
辛永宗小題大做,趙莽自然不會理會,收斂笑容,哂笑一聲:
“我虓士營,動手的只有李景良。
反觀貴方,嘴臉帶傷的不少。
一群人打一個,這算哪門子以下犯上?
打不過,還他娘的有臉惡人先告狀?”
“你!~”辛永宗勃然色變。
他身后第三將兵士臉色各異。
有的自知理虧,低下頭不吭聲。
有的仍舊叫囂不斷,看樣子平時橫行霸道慣了。
辛永宗指著李景良大罵:“他一個小小押隊,膽敢打傷兩名部將,就是死罪!
你身為主官,管教不嚴,也有連帶罪責!
你這虓士營,區區百十個兵,憑何占這大塊地盤?”
趙莽不耐煩地拔高嗓門:
“虓士營有五百軍額,只是人員還未補齊!
至于憑何占這塊地,你去問中軍帥帳,只要督帥發話,老子立馬讓給你!”
頓了頓,趙莽虎目流露兇戾,掃視辛永宗和他身后眾兵士:
“兩個部將打不過老子一個押隊,簡直就是廢物!
老子的軍職也是部將,誰想來練練,盡管站出來!
不管你們部將也好,正將也罷,十個人也好,百號人也罷,盡管放馬過來!
誰能把老子撂倒,李景良任由你們抽筋扒皮!
要是沒膽,就給老子把土坑填平,乖乖滾回去!
今后再敢過界,老子打斷你們狗腿!”
趙莽低沉聲音里壓抑著極大火氣,仿如一頭即將顯露獠牙的惡虎!
一眾虓士營軍士聚攏在趙莽身后,惡狠狠地怒視對面左軍第三將兵士。
李景良滿臉兇相,只要趙莽一聲令下,他就敢撲上前揍人。
王宣握緊腰間刀柄,手心里汗水濕漉漉。
難道來到河北,虓士營第一場器械實戰,不是跟契丹人,而是相鄰營地的友軍?
這他娘的叫什么事!
鄧肅、張?暗自驚訝,看來今日趙部將心情不好,火氣有些大。
他們渾身緊繃,若是一場惡斗在所難免,他們也不會怕,正如趙莽方才所言,先打贏了再說。
辛永宗氣得臉色青紅,指著趙莽的手有些發抖。
“你一個小小部將,從九品小官,竟敢藐視上官,出言不遜......”
趙莽殺氣騰騰地獰笑一聲,跨前一步,嚇得辛永宗直往后退。
他個頭只到趙莽胸口,一件窄袖袍難遮一身肥膘,目瞳里流露驚懼。
他實實在在從面前之人身上,感受到濃濃煞氣!
辛永宗現在毫不懷疑,一旦動起手來,眼前這個愣頭青,真他娘的會揍他!
辛永宗倉惶后退,身后二三百個第三將兵士,也跟著慌忙后退幾步。
這一退,第三將氣勢大弱!
剛才還叫囂的幾個,現在也耷拉腦袋,不敢吭聲。
幾匹戰馬奔來,沖進虓士營地。
為首者正是左軍統制黃迪!
“你們想干什么?全都散開!”
黃迪跨下馬,大步走來,怒吼一嗓子。
黃迪身后跟著幾名軍士,韓世忠、吳長順赫然在列!
“黃統制!”趙莽忙抱拳。
黃迪點點頭,虎著臉一副嚴肅樣。
趙莽卻從他嘴角看見一抹笑意劃過。
“黃統制來的正好!”
辛永宗一見他,像是見到救星,大聲嚷嚷著,把剛才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通。
瞧他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受了天大委屈。
趙莽也不慌,任由他說,和韓世忠二人抱拳見禮。
黃迪打量趙莽和他身后虓士營軍士,心中暗暗驚訝。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趙莽身后這支百十人的新軍,隱隱透露幾分精悍氣!
這樣精氣神十足的兵,軍中宿將一看便知,一定是經過嚴苛、持久的訓練!
他們唯獨欠缺戰場上的實戰經驗。
經過幾場血與火的淬煉,生與死的考驗,活下來的,就是真正的精兵!
黃迪不動聲色,沉聲道:“趙部將,你說說,怎么回事?”
趙莽如實稟報事情原委。
黃迪稍稍思索,沉聲道:“此事,雙方皆有過錯。
第三將把土坑填平,今后不得越界,侵占別軍營地。
虓士營押隊李景良,還望趙部將嚴加管教!”
趙莽抱拳道:“謹遵黃統制教導!”
辛永宗大為氣憤,立時叫囂起來:“黃統制,我第三將的人被打傷,難道就這么算了?”
黃迪壓低聲道:“辛將軍見諒,這虓士營畢竟是督帥直屬親兵,黃某也無權處置。
這事兒,畢竟是你的人有錯在先,先動手的,也是你的人。
人家只出一個押隊應戰,赤手空拳打了你們十幾人,傳出去,第三將名聲也不好聽......”
辛永宗臉色一陣紅一陣青。
黃迪見機又勸道:“虓士營隸屬中軍,營地就在帥帳之后,你們把糞溏挖在人家營地里,終究不太好。
辛將軍賣某一個面子,此事就這么算了。”
辛永宗咬咬牙,滿臉不甘心地道:“既然黃統制出面說和,辛某就暫且饒過他們!”
“辛將軍度量大,犯不著和一幫生瓜蛋子較勁!”黃迪笑道。
辛永宗惡狠狠地瞪了眼趙莽,抬手一揮,領著第三將的人回自家營地。
黃迪松口氣,指著趙莽笑罵道:“一見面,你小子就差點給某捅婁子!”
“哈哈~我替辛將軍多謝黃統制及時趕到。
否則,今日他走著來,我就讓他躺著回去!”趙莽笑道。
“你小子~”黃迪哭笑不得,“辛永宗隸屬某麾下左軍,可他親弟弟辛興宗,可是副都統制,直接管轄某的左軍。”
趙莽笑道:“黃統制放心,小將絕不敢給你添麻煩。”
黃迪笑笑,詢問了幾句近況,指著韓世忠道:“某還要趕去求見督帥,你們先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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