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蕭山縣城東邊,蜿蜒土路上。
一陣“蹄噠、蹄噠”的馬蹄聲遠遠從縣城方向傳來。
幾道微弱火把亮光,像夜里飛舞的螢火蟲,沿路飄忽著,越來越近。
“吁吁~”幾聲吆喝,趙莽四人勒馬止步。
“前邊不遠就是靖海村,咱們暫且歇息會。”
趙莽跨下馬,手持火把四處巡視一圈,周圍都是稻田,黢黑一片。
“我去方便下。”錢豐跑向遠處。
趙陀從土溝里舀了些水喂馬。
高進走到土路中央,蹲下身,用手掌輕輕撥開一處黃土,火把湊近仔細看了看。
掩蓋在黃土下的泥土呈深褐色,高進抓起一小捧,用手指碾了碾,放到鼻子下嗅嗅。
“怎么?”趙莽走到一旁蹲下。
“有血腥氣!”高進示意手指。
趙莽湊過去聞聞,確實有股淡淡腥味。
兩人分頭尋找,四處找了一遍,沒有發現尸體之類的。
趙莽道:“方毫、呂將身邊還有幾個摩尼教老卒,到了靖海村,咱們還是小心些,不可大意。”
高進道:“這次,追到天邊,我也要砍下方毫腦袋!”
火光照耀下,高進神情平靜,趙莽卻能從那平淡話語里,聽出滔天恨意。
錢豐咬牙切齒地道:“也留給我砍幾刀!”
赭山一戰后,韓世忠、吳長順押送俘虜,和方七佛、仇道人等人尸體先行返回杭州。
趙莽父子從赭山渡口乘船渡江,繼續追擊方毫。
登船前,高進和錢豐趕來,表明要和他們同行。
二人受方毫迫害最深,趙莽知道他們報仇心切,自然不會拒絕,于是四人渡江后,在蕭山郵置鋪換乘馬匹,一路追蹤到此。
趙陀看著三名年輕人:“方毫把余杭縣禍害得不成樣子,由你們三人手刃賊人,也算替全縣父老鄉親報仇。”
四人吃了些干糧、水,歇息一會,上馬繼續朝著靖海村方向追去。
~~~
朝陽躍出海平面,猶如一團金色火球,懸在極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
趙子偁起個大早,下山走到海灘觀賞日出。
海風吹拂在身,略感寒涼,趙子偁張開雙臂,面朝大海,似乎極為享受這種感覺。
耳邊嘩啦啦響起的海浪聲,此刻在他聽來,猶如動人樂章。
“萬丈光芒染海風,波濤洶涌四時同。雄鷹展翅三千里,日月乾坤一線中!”
當海面鋪灑朝霞時,趙子偁用盡全身力氣怒號,滿臉漲紅,怒目圓睜,脖頸、額頭青筋暴起。
海風刮得他衣袍獵獵,一個浪涌翻來,打濕他的雙腳。
海灘不遠處,一艘擱淺的漁船里,船篷下伸出兩顆腦袋,迷惑地看著他:
“是趙郎君啊,您沒事吧?”
那副睡眼惺忪的樣子,顯然是被他剛才一嗓子驚醒。
趙子偁尷尬地拱拱手表示歉意,繞過一旁小步快走,溜了。
山下村口道路,一輛驢車,幾個人影向海邊駛來。
趙子偁駐足遠望,疑惑地皺起眉頭。
這六個人瞅著面生,從未見過。
其中四人攜帶兵器,面相兇惡,不似好人。
驢車上坐的人,二十多歲,神情冷厲,眉眼陰鷙,往這邊瞟過一眼,趙子偁只覺得渾身惡寒。
另外一名文弱年輕人,趙子偁越看,越覺得有幾分眼熟。
“喂,你可是漁民?”一名摩尼教老卒指著趙子偁吼道。
趙子偁一哆嗦,急忙擺手搖頭。
“找個村民過來,劃船載我們過去那邊!我們要上那艘船!”
老卒指著海上,距離岸邊三十余丈遠的地方,停泊在那里的一艘海運商船。
趙子偁順著望去,臉色一僵。
那艘船是折可存從摩尼教賊人手里繳獲的,按照賊人計劃,他們正要乘坐那艘船前往明州定海。
只有摩尼教的人,才會上那艘船。
趙子偁渾身顫了顫,眼前這伙人,難道就是......
他余光瞟向山上,一面小紅旗揮舞了幾下,縮回不見。
駐扎在山上的河東軍銳卒,也已發現這伙人。
老卒見趙子偁一臉癡傻,站著不動,罵道:“他娘的,怕不是個傻子!”
趙子偁一個激靈,低下頭慌忙道:“我....俺這就去找村民......”
趙子偁扭頭要跑,方毫突然喝道:“捉住他!”
兩個老卒立時撲上前,趙子偁嚇得哇哇大叫,撒腿狂奔。
可惜他跑得太慢,被兩個老卒追上摁翻在地。
“折兄救我!~”
趙子偁在沙地里掙扎扭動,發出一聲凄慘嚎叫。
“嗚~”山上傳出吹角聲,數十名河東軍銳卒沖下山。
海灘另一邊,幾個漁民也帶著兵士圍過來。
方毫大驚失色,呂將慘然一笑,似乎已經料到,這里會是天羅地網的絕境。
一陣馬蹄聲自村口傳來,幾匹快馬朝海邊沖來。
“咻咻~”
兩支箭前后射來,一名持刀挾持趙子偁的老卒,被一箭射穿喉嚨,當場倒地斃命!
另一支箭是史軍所射,射中另外一名老卒腿部。
方毫抓起刀沖上前,長刀架在趙子偁肩頸,刀刃直抵其咽喉。
方毫躲在趙子偁身后,揪住他后領往后退,三名老卒護著他和呂將,退到海灘邊緣處,雙腳浸沒在海水里。
高進騎在馬上,一箭射來,射中那名中箭老卒心口,箭簇狠狠釘入前胸,濺出血花,老卒慘叫倒地,掙扎幾下斷氣。
“好箭法!”折可存禁不住大贊一聲,看向騎馬趕到的趙莽四人。
方毫驚得拽住趙子偁連連后退,膝蓋沒入海水,海浪拍擊,飛濺的浪花打濕全身。
方毫凄厲嘶吼:“再敢放箭,我現在就殺了他!”
趙子偁雙手高舉,脖子伸長,滿面驚恐。
鋼刀就橫在他喉嚨前,稍一用力,他這條小命可就沒了。
高進舉弓搭箭,趙莽趕緊摁下:“他手中人質是宗室子弟,盡量保住其性命!”
高進死死盯緊方毫,滿眼不甘,卻也沒有繼續放箭。
“放心,除非他變成魚,否則今日必死!”趙莽拍拍他肩頭。
高進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恨恨道:“不要讓他死的太輕松!”
錢豐兩手握刀,咕噥道:“最好讓我先砍他百八十刀再死!”
趙莽安撫兩人幾句,大踏步走到折可存身旁,抱拳道:“折兄!讓你久等了!”
折可存嬉笑道:“看了帥司公牒,才知你小子在杭州鬧出好大動靜!
又是追繳黃金,又是剿滅摩尼教余孽,立下這兩樁大功,張帥守和楊鈐轄必定重重有賞!
哥哥我也跟著你沾光!”
趙莽抱拳笑道:“若無折兄相助,豈能順利讓這伙反賊余孽伏法?折兄當記首功!”
二人擠眉弄眼,一通大笑。
不遠處,趙子偁半身泡在海水里,苦著臉道:“折兄、趙少郎,救命啊~”
趙莽一指他道:“怎么每次遭人挾持的都是這廝?”
折可存搖搖頭,感慨道:“要不怎么說他是個倒霉蛋!”
方毫大吼道:“給我一條船,快!”
史軍率領銳卒將其團團圍住。
趙莽和折可存站在遠處,嘀嘀咕咕商量一陣子。
過了會,兵士抬來一條漁船,推入水中。
方毫逼迫趙子偁游水爬上漁船,兩名老卒搖櫓,載著五人緩緩駛離海岸。
又有兩艘小船,各載五人,遠遠跟在二十丈外。
趙莽脫下外衫、褲子、鞋襪,露出精赤身子,只穿一條自己剪的褲衩。
抬手遠望方毫五人乘坐的漁船,趙莽估摸有七八十米的距離。
“再劃快些,距離拉近,你們在船上吸引賊人注意力,我找機會把他們弄下水。”
趙莽指了指海水:“折兄,一起?”
折可存搖頭做撥浪鼓:“我只能勉強游水,這風大浪急的,沒等游過去,自己就得淹死!”
趙莽再看看史軍,這家伙滿臉畏怯:“俺可不會水!”
并排劃行的另一條小船上,錢豐苦笑道:“莽哥兒別看我,我連宦塘河都游不過去。”
高進看看幽深海水,罕見地流露為難之色,他的水性也不太好。
“....一群旱鴨子......”趙莽咕噥一聲,正要從船尾悄悄下水,趙陀拉住他,“爹與你一起!”
趙莽哪敢讓他去,急忙道:“爹你穩坐船頭,我一人足矣!”
趙陀難掩擔憂:“水深浪涌,你千萬小心!”
趙莽嘿嘿道:“爹放心,我還要拿方毫人頭回去請功!你們等著瞧好了!”
說完,趙莽從船尾噗通一聲滑入水,像一條潛游在水面下的大黑魚,快速從側面向著前方漁船游去。
眾人看的咋舌,錢豐撓頭道:“莽哥兒水性幾時變得這般好了?”
高進輕聲道:“自從一月前,縣廨牢獄醒來,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趙陀感慨道:“都是馬老神仙夢中顯靈,教導有方啊~”
折可存下令加快船速,史軍和幾個兵士賣力劃槳,兩條小船漸漸追上漁船。
~~~
漁船上,方毫見官軍追來,催促兩個老卒拼命搖櫓。
“官軍怎會出現在靖海村?陳箍桶、俞道安哪里去了?”
方毫魔怔般喃喃自語,“不能上海船,又能去哪?呂將....軍師....我們往哪里逃?”
呂將慘淡一笑,搖搖頭:“逃不掉的......”
“我不信!”方毫癲狂大吼,雙眼呈現詭異血紅色,手里攥緊刀。
呂將嘆口氣,望著蜷縮在一旁的趙子偁,低聲道:“子偁兄,萬沒想到,時隔多年,你我再度相遇,竟會是如此情形......”
趙子偁滿臉苦笑,余光緊盯方毫,生怕這瘋子一刀殺了他。
“乍見行知,也讓我頗為、頗為驚訝......”趙子偁勉強擠出一絲笑。
當年的太學同窗,而今再見,一個是官府通緝的反賊余孽,一個是小命不保的人質。
兩人相視苦笑,這莫非就是造化弄人?
“子偁可會游水?”沉默了會,呂將突然低聲問。
趙子偁一呆:“會、會一點,還是在嘉興任職時學會的......”
“那就好!”呂將笑了下,猛地起身用力推開方毫,抓住趙子偁胳膊,拼盡全力把他推下水!
趙子偁慘叫著,一頭倒栽入海。
“叛徒!”方毫勃然大怒,一刀扎進呂將胸膛,他噴出一口血,染紅方毫頭臉。
呂將露出慘笑,斷斷續續道:“終不負圣教....不負老圣公......”
嘩啦一聲,趙莽猛地鉆出海面,抓住船沿單手一撐,身子從水面躍出,伸手拽住方毫腳踝,猛地把他拉下水!
呂將胸膛插刀,身子傾倒,墜入海中。
漁船劇烈搖晃,海水漫灌,兩名老卒嚇得哇哇亂叫。
不遠處,兩條小船趕來,羽箭唰唰射出,兩名老卒身中數箭,身亡墜海。
海水里,方毫拼命掙扎,胡亂揮舞拳頭,趙莽從背后勒住他脖頸,猛地下沉,把他拖入水中。
“咕嘟咕嘟~”一連串氣泡從方毫嘴里冒出,他大口大口地吞咽海水,表情猙獰痛苦。
片刻后,方毫渾身一陣劇烈顫抖,兩條腿繃直,眼睛鼓脹充血,全身反抗的力量越來越弱,終究還是斷了氣。
“呼~”趙莽浮出水面,拖著方毫尸體往小船游。
高進、錢豐、史軍七手八腳把尸體拖上船。
“救我~~咕嚕咕嚕~~救~咕嚕咕嚕~”
一陣嗆水呼救的聲音從趙莽身后傳來。
折可存站在船上大吼:“快救倒霉蛋!”
趙莽回頭一看,急忙轉身游過去,從身后揪住趙子偁衣衫往后拖著游動。
費了好大力氣,才把這廝拖上船,嘔了幾口海水,小命卻是保住了。
趙莽爬上船,渾身濕漉漉,仰面躺倒,胸膛劇烈起伏喘氣,也是累的夠嗆。
趙陀趕緊脫下衣衫給他裹住。
回到海灘,折可存命人燃起火堆,眾人圍坐火堆取暖、晾曬衣物。
錢豐拖著方毫尸體走到遠處,發瘋似的拎刀一通胡亂砍剁,把一具尸體砍得支離破碎。
那又哭又笑的嚎叫聲,猶如野獸嘶吼,聽得人頭皮發麻。
趙莽扭頭吼了一嗓子:“把腦袋給我留著!”
遠遠的,錢豐轉頭咧嘴一笑,拎著刀,滿身血污,模樣異常滲人。
趙莽也不禁哆嗦了下,不敢再看。
高進坐在火堆旁,兩手環膝,盯著薪柴,怔怔出神。
趙莽和趙陀光赤上身,大聲說笑。
忽地,趙莽注意到,坐在對面的趙子偁,直勾勾盯著趙陀胸前。
趙子偁渾身濕漉漉,又不肯當眾裸露身子,冷得直哆嗦。
他臉色發青,目光呆滯,頭發衣服滴水,模樣說不出的別扭、猥瑣。
趙莽知道,老爹趙陀胸口有一塊火紅色胎記,半個巴掌大小,像一塊云朵。
只是一塊胎記而已,趙子偁直盯著看,趙莽覺得有些惱火。
“你這酸才,可看夠了?”趙莽叱道。
趙子偁回過神,沒理會他,慌忙站起身,小跑到趙陀跟前,作揖道:“敢問伯父,你這處印記,從何而來?”
趙子偁滿臉驚疑,好像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趙陀愣了下,急忙抓過半干衣衫披上,遮擋胸前紅記。
“打娘胎里就帶出來的,沒啥稀罕!”趙陀笑笑,神情略顯不自然。
“天生印記?當真?”趙子偁驚呼出聲,竟要伸手撥開趙陀衣衫。
“你這潑才!找打不成?”趙莽大怒,捏住他手腕,疼得他哎喲叫了聲。
趙陀忙制止道:“大郎,這位趙縣丞沒有惡意,切莫傷人!”
趙莽松口他,罵咧道:“你這倒霉鬼,離我們遠些!再敢放肆,小心我揍你!”
趙子偁捂住手腕滿臉苦笑,趙陀深深看他一眼,低下頭不吭聲。
折可存提著方毫首級大步走來,大笑道:“耽誤幾個月,終于一舉覆滅摩尼教!兄弟們,回杭州記功領賞去!”
史軍和一眾銳卒歡聲雷動,趙莽幾人也暢快大笑。
網頁版章節內容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閱讀最新內容
請退出轉碼頁面,請下載好閱小說app 閱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