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茍道不死 > 第二百三十二章 互相傷害
  對于呂公著的決定,觀審的官員們也并未表露出太多的不滿或者憤怒來。

  大家都知道,只要開堂審理,張斐就肯定會想辦法將佃農一事扯進來一塊審。

  李國忠他們也都非常清楚,并且也有著充分的準備,只不過張斐一上來,就拿這事來說,這是他們沒有預料到的。

  等到李磊坐下之后,身后的費明就探過頭來,小聲道:“奇怪!他怎么一上來說佃農的事?”

  李磊點點頭,也是一臉困惑:“費叔說得是,根據我們之前預測,他應該是先證明白契之外的田地偷稅漏稅,定下那部分罪后,再以此為由來提出白契漏稅一事,如此要更為合理一些。”

  李國忠皺眉想了想,“會不會是他得知勾院漏水一事,故而反其道而行。”

  費明點點頭道:“有道理,定是如此。這樣一來,可是對我們太有利了。”

  李國忠笑著點點頭。

  ......

  范純仁皺眉道:“難道這就是他的應對之策?”

  錢顗搖搖頭:“但此非上策啊,關于那些佃農未有繳稅,這都已經是眾所周知之事,官府也查過,他們也確實是無力承擔,若是讓那些佃農上堂來訴苦,只怕會對張三他們不利。”

  范純仁稍稍點頭,但面露困惑之色。

  佃農交不上稅,單單從司法角度來說,這當然是屬于違法的,但是律法不外人情,如果佃農實在是無力承擔,你總不能將他們都給殺了吧。

  關鍵土地也不屬于他的,也不可能賣地繳稅,最終只能賣兒賣女。

  故此范純仁與李國忠他們的預判是一樣的,認為張斐不會先提此事,而是先以白契之外的逃稅田地,作為突破口。

  那么張斐沒有這做的唯一原因,就是有可能張斐知道那些證據有問題,臨時決定,以佃農為主來打這場官司。

  身為被告人的杜紹京,不免看向李國忠等人。

  李國忠點點頭。

  杜紹京才點點頭:“你說得不錯。”

  張斐又問道:“那員外又是否知道白契不屬合法契約,也不會被朝廷承認的,憑借白契偷稅漏稅,更是一種違法行為。”

  杜紹京點點頭道:“我知道。”

  張斐道:“那員外這是明知故犯。”

  杜紹京面露尷尬之色:“許多田地是賣方要簽白契,還有些是牙人唆使的,可不是我讓的。再說人人都這么干。”

  對此,他們當然也有準備,你說白契,我就法不責眾。

  張斐問道:“據我所知,一般都是買方承擔契稅,為何賣方要求簽白契?”

  李國忠聞之,面色一喜。

  杜紹京瞧張斐一眼,反問道:“你賣過土地嗎?”

  張斐搖搖頭:“父母沒有給予我這個機會。”

  杜紹京不屑一笑:“雖說律法規定契稅是買方承擔,但是通常情況下,賣方也得出錢,還有官牙那邊也得給錢,算下來,賣方最多也只能拿到六七成,故此賣方也不大愿意。”

  ….張斐聽罷,稍稍一愣,不禁看向許止倩,后者輕輕搖頭,他又回過頭去看向邱征文。

  后者點點頭,小聲道:“是有這種情況。”

  那邊費明見張斐神色有異,立刻身體前傾,小聲道:“李兄,看來那小子并不太懂這里面的行情啊!”

  李國忠謹慎道:“先別妄下定論,且看看再說。”

  作為張斐的老對手范純仁,此時倒是比較澹定,他知道張斐就擅長問這些看似對對方有利的問題,然后一擊即破。

  “我問完了。”

  張斐直接坐了下去。

  呂公著愣了愣,這就完了?

  不像你的作風啊!

  坐下來的張斐,先是一臉疑惑地看著許止倩。

  許止倩道:“真沒有這方面的文桉。”

  張斐又回過頭去,看向王安石,攤了攤手,好似說,你為什么沒有給我提供這方面的資料?

  王安石也是一臉無辜,還怒瞪張斐,這種事你不知道?

  張斐沒好氣哼了一聲,又回過頭去。

  司馬光都看在眼里,呵呵道:“別裝了,我知道你們這是故意的。”

  王安石都沒有理會他,回過頭去,向呂惠卿質問道:“你沒有告知他這些嗎?”

  呂惠卿道:“恩師只是讓我收集那些佃農的底細,也沒說讓我告訴他這些,況且這種事大家都知道啊!”

  王安石道:“什么大家都知道,你若不去賣土地,誰會特意去打聽這種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不寫到紙上,那臭小子就不懂。”

  呂惠卿被訓得無言以對。

  司馬光瞅著也不像似假的,心道,他們竟然會犯任地簡單的失誤?不對,張三那臭小子應該不會犯這種錯誤,他可是最注重細節的,定是王介甫這大老粗給遺漏了。

  他也知道,關于這些人的資料,肯定王安石提供的,張斐是查不到多少的。

  而對面的李磊可是沒想那么多,張斐這么快就坐下,不管怎么樣,都是在給他送大禮,簡直就是夢幻般的開局,立刻起身,向杜紹京問道:“杜員外,請問你既然已經補交完契稅,為何不將夏稅一同繳納?如果我是你的話,我要么就都繳,要么就都不繳,畢竟不繳稅賦也是違法的。”

  杜紹京回答道:“因為這四十頃土地,我都是租給佃農,而佃租的契約中,已經寫明,稅賦借由佃戶承擔。”

  李磊又問道:“根據我朝律法,若是契約規定稅賦由佃戶承擔,那么必須先由主戶去佃戶那里催繳,若在半月之內,催繳無果,才向官府告發,有官府代為催繳。杜員外可有去催繳過?”

  杜紹京點點頭:“有去告知他們。”

  李磊又道:“那些佃戶可有答應繳稅?”

  杜紹京搖搖頭,“他們說家里沒有余糧可以承擔這夏稅。”

  李磊道:“這期間可相隔半月?”

  杜紹京點點頭。

  ….李磊繼續問道:“那杜員外可有立刻去跟官府說?”

  杜紹京道:“沒有。是后來朝廷派人來問,我才說得。”

  李磊道:“為何?”

  杜紹京嘆道:“因為他們確實生活挺難的,我也不忍心去逼迫他們。”

  許止倩撇了下嘴,小聲道:“這等沒良心的話,他也說得出口,若是真同情那些佃戶,為何不代他們繳稅。”

  張斐道:“行,待會我問問他。”

  許止倩抿唇一笑:“好啊!”

  一旁的邱征文看傻了,原來你們打官司這么隨意嗎?

  正好,李磊問完了。張斐立刻站起身來,“杜員外,方才你說沒有及時告知朝廷,是因為你不想逼迫那些佃戶,覺得他們生活挺難的,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員外是出于善心,同情那些佃戶?”

  杜紹京很謹慎地想了想,點點頭道:“可以這么說。”

  張斐又問道:“那是不是可以說,其實員外也希望朝廷能夠免除他們的夏稅。”

  杜紹京心里有些打鼓,這里面會不會有陷阱,不禁看向李國忠等人。

  李國忠稍稍點了下頭。

  杜紹京這才回答道:“如果朝廷愿意免除他們的稅賦,我當然是支持的。”

  張斐問道:“那你知不知道這么一來的話,朝廷就會損失一筆稅入?”

  杜紹京道:“就這幾個佃戶的稅收,應該不會影響到朝廷。”

  張斐點點頭道:“員外可有想過,為這些佃農繳納這一筆稅?”

  杜紹京道:“我當然有想過,但是我怕這么做的話,我家佃戶都拖欠稅賦,讓我來幫他們繳納。”

  張斐道:“那員外有沒有想過,如果朝廷免除那些佃戶稅賦,今后大家也都會故意不繳稅賦?”

  杜紹京立刻道:“朝廷不一樣,朝廷經常免除一些百姓的稅賦。”

  張斐問道:“所以員外就從來沒有幫那些生活困難的佃戶承擔過稅賦?”

  “我...。”杜紹京猶豫不決。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又低聲向許止倩道:“你知道答桉了。”

  許止倩輕哼道:“你就是不問,我也知道。”

  “哇...你這人真是不講良心。”

  張斐鄙視了一眼許止倩,又回頭向已經是目瞪口呆的邱征文道:“別發愣了,倒杯茶來喝。”

  “哦,好的。”

  邱征文趕緊給張斐倒上一杯茶,小心翼翼地問道:“三哥,你這問題中,有啥玄機?”

  張斐喝了一口茶,道:“這官司要打很多天的,我就隨便問幾個問題,先清清嗓子,最近比較上火,咯痰,咳咳。”

  “......?”

  邱征文一陣無語。

  你這是要唱歌嗎?

  又見那李磊站起身來,他向呂公著道:“啟稟知府,我這里有杜員外與一百一十二戶佃戶的佃租契,足以證明關于這四十頃田地的稅賦,都是由佃農承擔。”

  ….呂公著道:“呈上。”

  只見這一百多分佃租契約,很快就分到十多個判官,刀筆吏手里,這年頭的契約,基本上都是一張紙。

  不到一炷香,就全部審完了。

  之后黃貴向呂公著稟報,根據佃租契約,全都是由佃農承擔。

  張斐立刻起身,向呂公著表示,希望傳李大才、田春、陳方三個佃農上堂。

  呂公著立刻宣這三人上堂。

  過得片刻,只見三個身著短褐的老漢上得堂來,看到面前坐著這么多官員,嚇得雙腿都在發抖,也不知該如何行禮。

  李開一聲叱喝,他們才如夢初醒,毫無章法的一通行禮。

  呂公著也沒有責怪他們,讓他們去大樹下坐著,三人來到大樹下,但無一人敢坐,規規矩矩地站著。

  呂公著也沒有勉強,給了張斐一個眼色,示意他可以提問了。

  張斐先問道:“三位都是杜紹京的佃戶?”

  三人木訥地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不知三位在杜紹京戶下,當了多久的佃戶。”

  李大才回答道:“五年。”

  田春答道:“三年。”

  陳方答道:“六年。”

  張斐問道:“在這期間,你們可有繳納過稅?”

  三人面面相覷,然后搖搖頭。

  張斐問道:“都沒有嗎?”

  李大才小聲道:“沒有。”

  張斐道:“那你們在簽訂佃租契時,可知道是由你們承擔稅賦?”

  三人又都是點點頭。

  張斐道:“那你們為何不繳稅?”

  李大才回答道:“因為那些田地是白契,不用交稅。”

  張斐問道:“也就是說,你們在簽訂契約前,就知道那些田地是不用交稅的田地?”

  三人又同時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那為何在契約上,又要寫明賦稅該由你們承擔?”

  李大才道:“杜員外是說,萬一被官府發現了,那就得交稅,所以要在契約上寫明這一點。”

  “是嗎?”張斐問道:“杜員外事先就跟你們說明了這一點?”

  三人同時點點頭。

  張斐又問道:“你們也都答應了?”

  三人同時點點頭。

  張斐道:“我看過你們的租契,雖然比大多數紅契的佃租要少一些,但如果算上稅賦的話,其實你們是多繳了,尤其是你李大才的佃租契,根據行情來算,你幾乎是交了八成的稅賦給杜員外,這一點你可知曉。”

  李大才點頭道:“俺知道,這是俺自愿的。”

  張斐好奇道:“為什么?”

  李大才道:“因為當時有很多人爭這五十畝田地,俺給得佃租高,員外才租給俺的。”

  張斐問道:“其實你租紅契的田地,就是加上稅賦,也比這還少,而如今你不但已經繳納八成稅,可能還要面臨交稅的風險,這一點員外可有跟你提及過。”

  李大才回答道:“俺家以前租過那紅契的土地,可結果卻害得俺將女兒都給賣了,俺發誓再也不租那紅契田地。”

  說到后面,他語氣變得激動起來,眼眶也有些泛紅。

  張斐稍稍一愣:“為什么?”

  李大才道:“你以為朝廷規定多少稅賦,那些人就會收多少嗎?俺以前都交過三倍的稅錢,害得俺沒錢交佃租,俺又不敢借錢,只能賣了女兒交租。”

  說到這里,他突然哭了起來,一般抹著眼淚,一邊嗚咽道:“你以為俺傻,不會算數么,俺就是會算數,才不敢租那紅契田,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官府這回會要多少稅錢,哪怕白契田地的租金高,俺們也愿意租,至少員外不會多要俺們的錢。”

  張斐眉頭一皺,先是瞧了一眼李國忠他們,又環目四周那些官員,好似在問,這么回答,是都不要臉了嗎?

  那些官員是個個一臉澹漠。

  你們不是要斗嗎?

  來呀!

  互相傷害啊!

  看誰承擔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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