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最熱的正午過去之后,開封府的大門這才緩緩打開來。
頃刻間,一片巨大烏云從大門那邊慢慢壓了過來,一會兒功夫,就將整個開封府籠罩在內。
初夏那酷熱的正午,并沒有勸退圍觀的百姓,稍微富裕一點的市民,就是去到附近茶肆、酒肆稍作休息。而窮一點就蹲在大樹下,隨便吃點東西,背靠著大樹瞇一會兒。
今兒要不看到結果,這回去誰睡得著啊!
故而大門一開,所有人立刻圍聚過來。
然而,他們的熱情,卻讓那些官員是倍感焦慮啊!
雖然他們個個都是經驗豐富,哪怕是在勾心斗角的朝廷斗爭中,他們也不會這般焦慮,因為他們心里都有個底,大致也能猜到對方會怎么出招。
但是在公堂之上,他對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是一無所知,這心里能不忐忑嗎。
再問下去,臉都沒了。
經過差不多兩個時辰的休息,趙拚是顯得精神奕奕,干勁十足,他審得倒是非常爽,來到主審位上坐下后,就直接宣張斐、范純仁他們上堂。
這只不過是一個中場休息,那開封府的儀式感就不需要再來一回。
“范司諫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趙拚直接向范純仁問道。
之前的審問,大家全都看在眼里,那王鴻都已經失控了,可見張斐是占得絕對上風,現在球又扔給了范純仁。
要是接不住的話,那只能宣判了。
門外的觀眾一聽這話,也知道馬上就要宣判了,心情是非常激動。
官員們則是忐忑不安地看著范純仁。
現在對他已經毫無信心,關鍵范純仁的表情,也沒有給他信心。
范純仁站起身來,“方才張三的推論的確很精彩。”
說到這里,他稍稍一頓,又道:“但是他遺漏一個關鍵問題,就是王知縣為何要包庇韋愚山,眾所周知,故出人罪的判罰依據,一般都涉及到貪污受賄,私相授受,可是據我所知,王知縣從未收過韋愚山的任何賄賂,為對方也未有提供任何證據證明這一點。”
此話一出,所有官員們皆是一怔。
對啊!
這個關鍵的論據,怎么給忘了。
包庇總有包庇的理由。
頓時重燃信心啊!
王鴻到底是個什么官,他們心里也是有數的,私下也從未有人提過王鴻收受賄賂。
范純仁說完之后,就坐了下去,然后偏頭看向張斐。
這已經是他的壓箱底了,接下來,就只有看張斐的表演了。
他也很好奇,張斐會怎么給王鴻定罪。
根據張斐方才的態度來看,肯定是要將王鴻往死里整。
絕對不會讓王鴻大搖大擺地出這扇門。
….趙拚稍稍點頭,又看向張斐。
張斐站起身來,道:“我方才只是舉證反駁王知縣一不小心‘忽略’耿明的冤情,事實證明,王知縣是一個慣犯,范司諫的理由是站不腳的。”
趙拚點點頭,道:“但凡事皆有因果,王知縣為何要包庇韋愚山?”
“這我當然會證明。”
張斐道:“我懇請主審官傳證人耿明。”
趙拚道:“傳耿明。”
過得片刻,只見耿明身穿一身道袍入得堂內。
這可是他逃亡的證據,是不能脫下來的。
他畢恭畢敬地向趙拚行得一禮,趙拚見他穿著道袍,怎么也得給三清一些薄面,再加上他也很同情耿明,于是指著旁邊的證人椅道:“本官允許你坐審。”
“多謝趙相公。”
耿明行得一禮,然后坐在了證人椅上。
張斐站起身來,問道:“耿明,你是哪里人,在出家之前,又是干什么的。”
耿明道:“我乃開封縣白馬鄉人,祖上曾有在侍衛馬軍司擔任過指揮使。”
門口曹棟棟激動道:“原來也是咱三衙的軍戶。”
馬小義問道:“哥哥,為啥三衙軍戶總是被人欺負?”
曹棟棟忙道:“我可沒有欺負軍戶。”
“......?”
又聽耿明繼續道:“后因家道中落,又淪為自耕農,到我父親這一輩,憑借為朝廷販馬,又在家鄉置下一些田業。”
張斐問道:“你家之前有多少田業?”
耿明道:“共有四百三十多畝地,屬上二等戶。”
“這田地可是不少啊!”張斐好奇道:“有如此家業,你為何還要出家為道。”
耿明頓時怒容滿面,“這都是讓那韋愚山給逼的。”
張斐道:“他是怎么逼得你?”
耿明道:“三年前我被任命為白馬鄉的里正,專管鄉里催繳稅收之事,而當時韋愚山乃是鄉里最有錢的一等戶,至少擁有數千畝田地,但是他卻用盡各種手段,一錢稅都未曾繳納過。”
張斐問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
耿明回答道:“他憑借家里傳來祖業,在鄉里大肆放貸,尤其是在他擔任白馬鄉戶長時,他巧立名目,催逼鄉民繳納更多的稅收,但同時又暗中派人放貸,讓鄉民借錢交稅,可是鄉民剛交完稅錢,他又來催債,最終逼迫鄉民將土地賣給他,但又不立官契,稅賦還是留在鄉民頭上。”
張斐問道:“官府就不管嗎?”
耿明搖搖頭道:“不可否認,韋愚山雖然巧立名目,收到更多的稅錢,但他也并未中飽私囊,全部如數上繳,因為他目的是放貸賺錢,以此兼并百姓的田地,官府不但沒有怪他,反而夸獎他。”
聽審的官員們是昏昏欲睡。
沒勁。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可有針對過你?”
耿明搖搖頭道:“那倒沒有,當時我家也有些錢,不需要向他借錢,但是我與我妻子常常救助一些被他逼得走投無路的鄉民,對于他的惡行是一清二楚。”
….張斐問道:“你們是無償接濟那些鄉民嗎?”
耿明點點頭道:“從我父輩開始,就經常接濟一下窮苦鄉民,但可惜我家也沒有太多錢,所能接濟的百姓也不多,如果他們上我家要飯,我也只能給他們一碗飯吃。”
門外一陣唏噓。
這真是好人不長命啊!
如文彥博、司馬光都是搖頭嘆息。
這就是他們期待的地主典范。
鄉里有困難,你這些殷實的富戶,就應該出手相助。
這是最省錢的辦法。
這樣的話,朝廷就可以藏富于民。
唯一的缺陷,就是這典范好像都活不久啊!
張斐又道:“你繼續說。”
耿明又道:“我實在看不過韋愚山的所作所為,故此暗中調查他隱匿的田畝,當時就查到他隱匿一千二百畝,等輪到我擔任里正時,我就拿著憑據上他家催繳稅收。
哪知他不但將我趕出來,后來還謊稱他交了一千二百畝田地的稅給我,是我隱瞞了那些稅收。”
張斐問道:“據我所知,我朝交稅是有憑據的,他如何冤枉你。”
耿明道:“他當時確實拿出了他交稅的稅鈔,但那根本就不是我給他的,而且這一千二百畝的田稅,我一個人又怎么拿得走,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張斐問道:“之后呢?”
耿明道:“之后他就伙同兩名污吏敲詐勒索我,讓我將這一千二百畝田地給他補上,否則的話,他就要去告我以公謀私。”
“你補上了嗎?”
“因為那稅鈔是真的,我也怕惹上官司,無奈之下,我就只能補上,但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之后官府就將那一千二百畝田地稅賦算在我名下。可我家也四百多畝田地,哪里負擔起這一千二百畝的田稅。”
“你沒有告官嗎?”
“我本來是打算去告官的,可就那時,韋愚山的女兒被昌王看中了,且被昌王收為妾侍,韋愚山在鄉里是更加肆無忌憚。我哪里還敢告官,而且我深知韋愚山的為人,是睚眥必報,我害怕遭到報復,我也承擔不起那么多稅收,于是假意休掉妻子,將他們送回娘家,又將田產變賣出去,自己出家為道,這三年來,我一直都躲在道觀里面。”
此話一出,不少官員面露怪異之色。
還與昌王有關。
這一點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一下。
可是門口的百姓,卻都是一副“我就知道是這樣”的表情,個個是敢怒不敢言。
張斐問道:“既然如此,為何你現在又要去告發韋愚山,居我所知,韋愚山的勢力比以前要更加強大。”
耿明道:“其實這兩年來,我一直都在暗中調查韋愚山,收集他偷稅漏稅的證據,等待著時機。”
張斐又問道:“那你調查到什么。”
耿明道:“我查到這兩年來,韋愚山更是變本加厲,逼迫百姓逃離鄉村,而那些田地就徹底變成無稅之田。最終官府又將那些田稅分攤到附近百姓的頭上。”
….張斐問道:“官府憑什么這么做?”
耿明道:“因為我朝有規定,百姓販賣田宅,需要先問親鄰,官府就以親鄰監督不力,而將那些田賦分攤給附近得百姓。”
張斐點點頭,又問道:“那你又為何此時要告發韋愚山,你就不怕韋愚山的報復嗎?”
耿明突然眼眶一紅,“那是因為...因為我妻兒他們孤兒寡母在娘家,不怎么受待見,受盡委屈和欺負,還常常挨餓受凍,都已經快活不下去了,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故而才決定出來,去告發韋愚山。”
說到后面,他捂著雙目,哽咽了起來。
門外的百姓也深受感染,偷偷抹去眼淚。
伸張正義就是這結果?
這衙前役真是害人不淺,你不對百姓狠,那你就完了。
王安石見到這一幕,心里是非常開心的,不是他鐵石心腸,而是這能夠為他的募役法,提供充分的證據。
當然,這也是張斐給他的承諾。
張斐見耿明哭得不能自已,于是又向趙拚道:“關于韋愚山偷稅漏稅的證據,主審官應該已經看過了,這都是很容易查到的,其中就包括韋愚山在落馬坡那一千二百畝田地,至今那一千二百畝田地也只繳過兩年的稅,而且全都是耿明繳的,這絕不是一個巧合。”
趙拚點了點頭。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范純仁微微一愣,眼中充滿著疑惑,站起身來,道:“耿明,當時可是王鴻擔任開封知縣。”
耿明抹著眼淚,是直搖頭。
“我問完了。”
范純仁坐了下去。
我是來為王鴻辯護的,這事跟王鴻半毛錢關系都沒有,至于那韋愚山,他也認為該死,壓根就沒有想過為韋愚山辯護。
張斐又起身道:“懇請主審官傳韋愚山上堂。”
趙拚先是讓人帶著王鴻下去休息,然后又傳韋愚山上堂。
過得一會兒,只見一個近四十歲的中年男子上的堂來,國字臉,濃眉大眼,橫看豎看,身材魁梧,儀表堂堂,看著是真不像一個作奸犯科之人!
“小民韋愚山參見趙相公。”
韋愚山拱手一禮。
趙拚就只是點點頭。
你就站著審吧!
這里沒有你坐的位子。
韋愚山瞟了眼那座椅,倒也不敢說什么,老老實實站在那里。
這都還沒有開問,門口百姓對著韋愚山就是一陣唾罵。
平時他們可不敢罵,此時不罵更待何時。
許多觀審的百姓,其實就是為了宣泄這種情緒。
韋愚山只能低著頭,掩耳盜鈴。
趙拚畢竟當過權知開封府,知道怎么應對這種情況,等到百姓都罵得差不多了,他才一拍驚堂木,“肅靜。”
等到門口漸漸安靜下來后,張斐站起身來,道:“韋愚山,關于三年前耿明一桉......。”
韋愚山點頭道:“是我干得。”
….此話一出,一陣嘩然之聲。
你這認得忒也干脆了。
饒是趙拚、韓琦、富弼他們都驚訝地看著韋愚山。
我讓你認罪,也沒有讓你認得這么爽快啊。張斐也愣了愣,好氣好笑道:“那你自己說說吧。”
韋愚山點點頭,道:“當時在新馬鄉的一二等戶里,就屬他們耿家與我韋家最具威信,我當戶長的時候,可也沒有上他家催繳稅收,是別得里正去的,可他一當上里正,就來找我麻煩,我認為他是借公職來打壓我們韋家。
故此我就買通兩個刀筆吏,那稅鈔是我真繳了稅換來的,可不是假得,只是我想了法子讓那糧食暫不入庫,我就拿著稅鈔去嚇唬他,讓他幫我繳稅。
至于后來他去當道士,可就與我無關,我也沒有去找他麻煩。”
蘇軾聽罷,偏頭向弟弟道:“這人真是夠狠的。”
蘇轍點點頭道:“不但夠狠,而且還很狡猾,之前大家都以為他是偽造稅鈔,這可是大罪,不曾想,他竟然是繳了稅換來的,相信耿明也未有想到。”
趙拚聽得氣就不打一處來:“人家耿明拿著憑據找你收稅,可有問你多要一錢稅?”
韋愚山搖搖頭道:“沒有。”
趙拚道:“這正當收稅,你也能當成是人家打壓你?你為何不繳稅?”
韋愚山憨憨道:“回趙相公的話,大家都...都在想辦法不繳稅,哪怕是那些三四等農戶,也是如此,我要是繳了,那會被人笑我傻的。”
“......?”
趙拚聽著都笑了,但笑得非常苦澀,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是好。
韓琦道:“此人真是聰明啊!”
富弼皺眉道:“也許后面有人高人指點也不一定。”
韋愚山看似憨憨,但他這個問題回答的非常妙,法不責眾。
不過誰也沒有想到,會是張斐在后面指點。
不過張斐也只是告訴他該怎么做,具體怎么說,他可沒有教,可見韋愚山確實如外面傳言一般,夠狠,也夠狡猾。
張斐問道:“如此說來,你是對自己偷稅漏稅的行為,是全都承認?”
韋愚山點點頭。
張斐又道:“你與開封縣王知縣可是相識?”
韋愚山點點頭道:“我與王知縣的關系非常不錯。”
張斐道:“據我所知,在耿明告發你不久,你也馬上寫了狀紙告發他,你是如何得知耿明告發你的?”
韋愚山道:“是王知縣派人告訴我的。”
張斐問道:“他有沒有教你怎么做?”
韋愚山直搖頭道:“那倒沒有,他就只是告訴我一聲,是我決定反告一狀。”
張斐問道:“那你就沒有賄賂王知縣?”
“沒有!”
韋愚山立刻道:“眾所周知,那王知縣為官正直,從不收受賄賂,我也從來沒有拿錢或者土地去賄賂他,這你們可以去查。”
….此話一出,所有官員都昂首挺胸。
這韋愚山雖然夠狠,但...但也算是敢做敢當,沒有將責任推給別人。
是一枚漢子。
范純仁疑惑地看著張斐,這么問下去,你怎么將王鴻定罪啊!
張斐好奇道:“你們之間既然沒有金錢來往,你與他是怎么相識的。”
韋愚山道:“我一直都很欣賞王知縣行事作風,辦事雷令風行,說一不二,王知縣要修水利,要修道路,要賑災,我可是捐了不少錢,一來二回也就認識了,這...這你們也都可以去查的,我偷稅漏稅就是怕被人認為我傻,可不是吝嗇那點錢。”
好家伙,可真是會說話啊。張斐問道:“是你主動去捐的嗎?”
韋愚山道:“那倒不是,一般都是官府派人來問,我們才捐的。”
張斐道:“那你這兩年捐了多少?”
韋愚山想了想,道:“具體我記得不是太清楚了,但至少也有個七八百貫吧。”
別得官員是越聽越興奮,這比想象中的可是要好太多了。
可是文彥博、司馬光等保守派的精英,是越聽越郁悶。
尤其是王安石,他還不斷地朝著司馬光發出挑釁的信號。
司馬光權當沒有看見,認真聽審。
藏富于民,藏富于民,要是將富都藏在這種人手中,那確實很尷尬。
耿明才是他們心中的典范,結果耿明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張斐問道:“那王知縣知道你偷稅漏稅嗎?”
韋愚山直搖頭道:“我不知道,應該是不知道吧。”
張斐問道:“王知縣可有派人查過你。”
“那倒也沒有。”
“我問完了。”
張斐坐了下去。
范純仁徹底傻了?
問...問完了?
就這?
這你拿什么將王鴻定罪?
北宋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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