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清那人的臉后,余夏在心底暗暗猛吸了一口氣,只覺得這個世界真小,兜兜轉轉還是跟仇家碰上面了。
這人正不是那日在鬧市上得罪的富家少爺嗎!
事已至此,余夏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對上男子玩味的視線,不卑不亢道:“見過林公子。”
林公子挑眉一笑:“咱們也不是第一次見了,不用那么生疏……你說對嗎?”
余夏只能干笑:“必要的禮數還是需要的。”
“呵。”
他冷笑了聲,揮揮手示意身后的侍從做事。
傭人們飛快在院子里布好茶桌椅凳,每一樣物件光看成色就知道是上好的,真不愧是富二代……座位只有四個,無憂只能與仆人站在一側。余夏懷揣著不安入座后,面前立刻端來一杯熱氣升騰的茶水。
頓時院內一片茶香四溢。
林氏兄妹坐在一起,一點也不像是親生的。林大小姐始終保持著優雅從容的笑容,只是舉手投足間始終與她的大哥保持著疏遠的距離。
“大哥,您與余小姐認識?”
“可不是嘛。”林公子搖搖頭嘆道,意有所指,“說起來也是與余小姐一段緣分——無論是茶杯的事還是那邊那只獸奴的事,我都記著呢。”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余夏早知道這事會成為把柄,但也只能忍耐下來。
“……你想怎么樣?”
“這件事先不急。”林公子卻好像無意糾纏那件事,話鋒一轉,直指林星栩:“剛剛你們在說什么?好像是有關于我的小寵物的事?”
林大小姐并沒有被戳穿的心虛,執起茶杯輕抿一口,少女垂眸,將情緒斂入眼底。
“我正在與余小姐說這獸奴從前精通樂理,唱曲可謂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于耳,可惜……他如今狀態不如往昔,無福欣賞何為天籟之音了。”
“是嗎?”
“我倒不那么覺得。我要他唱他就得唱,不然可就枉費了我花那么大價錢買回來。來人——!”林公子招招手,揚了揚下巴示意讓人把那籠中的人弄醒。
那幾個下人不知從哪弄來兩三根細長的竹竿,從岸邊一直伸到籠邊。竹竿伸進去,對著本就孱弱的身影一頓猛戳。
“少爺叫你唱曲!沒聽見嗎!”
籠中的人毫不躲避,任由竹竿在身上戳出一個個紅痕,他只是晃了幾下,仍舊是呆滯無神的,如同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少爺,它——”
“可惡……居然還給我裝死!”
余夏聽見對面的林公子咬牙切齒地說了些什么,緊接著便見他猛地一拍桌,從下手手里一把奪過竹竿,用上了面紅耳赤的勁兒,一下又一下,狠狠在青年身上抽打起來!
“唱!快唱啊!”
“我養你這么久,連歌都不會唱了!?”
疼痛終于激起了青年的一點反應,他被打得踉蹌一下摔落在地,發出一陣不小的動靜。
“——”
金發的青年用那兩只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臂勉強支起上身,他緩緩抬頭,十年未修剪的金發亂糟糟地披在頭上,面色蒼白,眼底發黑,土色的雙唇顫抖著。
“————”
他的嘴唇正在一張一合,可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
林大小姐不忍地撇開眼神,手指漸漸攥緊。
“真是廢物!”
再打下去也沒辦法讓他開口,林公子憤憤然扔掉竹竿,擰著眉頭罵了聲,看起來氣得不輕。
他重新回到座位上,一口氣咕嘟咕嘟灌下已經冷下來的茶,那張猙獰的臉才總算松下來,朝余夏笑道:“我這小寵物年紀太大,唱不動了。等什么時候我重新換一只——”
“林公子。”
余夏打斷他,她此時已經褪去剛開始的那股不安。如果不是明知現在是在人家底盤,她恐怕會直接把水潑在他臉上。
隱忍著怒氣,余夏沉著氣說道:“有些話我就直接說了——我此次前來拜訪林府,是想要把他……白翎帶走。”
“哈哈……”好像聽到了什么笑話,林公子笑了兩聲,兩只小眼睛不屑地掃了過來。
“余小姐好像在說笑,這是我的東西,你想帶走就帶走?”
余夏也不接茬,自顧自說著自己想說的話:“我當然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提出不合理的請求。”
“實話實說,我是一名大夫,是林小姐委托我來為白翎看病。”
“林公子您也看到了,您的愛寵狀態很不好,有嚴重的精神萎靡和營養不良,隨時都有可能喪命,您也不想——”
“這畜牲死就死了。”根本沒有耐心聽完余夏的話,林公子顯得很無所謂,嫌惡地瞥了眼早已變得丑陋的獸人,“我大可以再買一只。倒是你,為畜牲看病的大夫?真是笑死人!你一個女孩子家家裝什么大夫?真以為自己是懸壺濟世的神醫了?”
“那種東西沒有醫治的必要?死了我都嫌尸體占地方。”
如此令人窒息的發言,余夏沒由來地感到一陣眩暈:“你——”
“對了,剛好我們來算算賬吧。”
林公子吊兒郎當地甩著折扇,翹起二郎腿,悠然自得晃晃腦袋。
“你想要這只獸人?可以啊,用錢來跟我買就行。”
“那日打碎的茶具二貫,加上這只獸人,一共白銀十兩——怎么樣,很劃算吧?”
“……”
余夏腦海里正在瘋狂計算白銀十兩究竟算是多少錢,憤恨自己當初為什么沒有學好數理化。
對方卻已經料算到她肯定出不起,面上的笑容擴大,他湊前來,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
“我知道你拿不出這么多錢。我還有一個辦法——”
“我瞧你這小模樣長得不錯,做我的六房姨娘,我的東西都是你的,你的獸奴咬傷我的人的事也不會再計較……怎么樣?”
那張泛著油光的臉離余夏很近,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瞇成了縫,眼珠子在里面提溜打轉。他甚至還故意壓低了聲音,試圖用魅力打動她。
救命!
余夏剛在心底大喊救命,就聽見身后接連幾聲不同的呼喊。
“大哥!”
“余夏!”
無憂不知何時沖了上來,將余夏擋在身后,滿眼戒備地盯著林公子。仔細聆聽的話還能聽見少年潛藏在喉間充滿敵意的低吼。
林小姐也擋在兩人中間,秀眉蹙起:“余小姐是我的朋友!您怎么能說這種話!”
被自家妹妹怒目而視,林公子居然吃吃笑了出來。“我的好妹妹,我還沒怪罪你居然對我的東西起了心思,倒還訓起我來了。”
“你算什么東西?居然還敢這么跟我說話?”
林星栩一下子僵住了,面色一下霎白,她費力地眨眨眼,試圖從哥哥給予的壓迫感中脫離出來。“小姐!”青燕及時扶住她晃悠的身子。
“您沒事吧?”
林星栩搖搖頭示意青燕自己沒事,她重新站穩,雙唇緊抿,黑瞳里盡是不容置疑的決絕。
“大哥,有些話我也不想說得那么不留情面。但是您如此頑固不化,為了林家,我也就不怕得罪大哥您了。
“您知道父親這次因何故上京嗎?”
林小姐纖弱地身子從未像現在這樣用力過,她的指甲嵌進了肉里,一眨不眨盯著自家大哥。
“什么?”
林公子瞇起眼睛,想看看她到底想說什么。
“林家在璟州從商多年,一分一毫都從未欺瞞過圣上。父親欲將門下產業交托于你,可僅僅半年,不僅林家在外聲名大落,父親還被喚去京城覲見……你還不知道為何么?”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字字珠璣,句句誅心。一字一句讓林公子面色鐵青,青筋暴起。
“林星栩你——!”
他抓起桌上的茶杯就朝林星栩面上扔去——
“小姐!”
侍女青燕驚呼一聲,飛撲過去擋在主子身前。滾燙的茶水一下浸透了衣裳,茶杯當啷一聲在地上碎成了好幾片。
“大哥。”
林星栩扶起吃痛的青燕,眼神凌厲得如同千萬根尖針刺去,可聲音卻是平靜的,冰冷的。
“無論是父親,還是我,都對你很失望。”
“——”
氣氛在一瞬間冷到極點,林公子氣得渾身都在抖,胸膛飛快上下起伏著,那雙發紅發狠的眼睛像滲了血。
“滾!都給我滾!”
他一腳踹飛正在煮茶的茶桌,頓時瓷器與熱水齊飛,碰撞碎裂的聲音震耳欲聾,周圍下人們嚇得不敢動彈,紛紛伏跪在地上。
而在這片混亂當中,林公子仍舊在嘶吼著,眼眶通紅,面容猙獰扭曲:“你們一個二個都在說這種話!那又如何——!”
“我姓林!我是林家嫡子!我再不堪,這個家里的一切,林家所有的產業,都是我的!”
“就算是你!林星栩!你也無法從我手中奪走我的東西!”
“……不可理喻。”混亂當中的另一個人,林星栩卻身姿挺立,冷眼看著發瘋的兄長。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父親兩日后就回來了,大哥最好現在就想想到時要怎么跟父親交代。”
“——呃!”
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動作如同卡帶一樣停住,五官都在扭曲。林公子終于冷靜下來……不,他是在害怕,害怕兩日后要見父親的那一刻。
他搞砸了很多事情,而這些事情很可能影響林家長久以來打下的基業……現在不是跟這些人糾纏的時候了。
林公子幾乎咬碎了牙,憤然地甩手離去,當然也不忘放下狠話:“林星栩你給我等著!”
“等父親原諒我之后,我再來找你算賬!”
浩浩蕩蕩的人群就這樣浩浩蕩蕩地離去,只剩下幾個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丫鬟。
“……唉。”
林星栩松了口氣,轉頭朝看愣了的三人無奈一笑:“抱歉,讓你們見笑了。”
“不會。”余夏搖搖頭,剛才的一幕真是看得人頭皮發麻,由衷地贊嘆道,“林小姐好魄力。”
對這一個發瘋的瘋子還能繼續說狠話,膽子真的很大。
“謬贊了。其實,我也很害怕。”青燕將臉色不太好看的林星栩扶到另一處涼亭中坐下,爭吵過后的后怕這才涌上心頭。她撫著胸口,平息著洶涌的氣息。
“大哥在家中一直都是那副模樣,唯我獨尊,冥頑不靈。無論他做再多錯事,我在父親心中……終是敵不過他。而父親也時常告誡我要順從未來的家主——我很久未像今日這樣將心中的話說出了。”
“那你會不會被你的父親怪罪?”
林大小姐搖搖頭:“光是大哥的事情就已經氣不過來了,父親他……應是不會在意的。”
余夏是獨生子女,父母也非常疼愛她,所以她無法與林星栩這樣生于封建家庭的女孩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她還是打心眼佩服林小姐的堅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那日她得罪了林公子,或許今日就不會發生這種變故了。
“不,余小姐沒錯。”
林星栩覆上她的手,朝她笑道:“我也沒錯,一切都是我那個不成器的大哥的錯。”
余夏也笑了:“你說得對!”
這段小插曲已經結束,那么又回到她們一開始的話題。
如何將白翎安全帶出林家,余夏與林星栩就著這個問題商討起來。
“大哥那邊你們不用擔心,他這兩天應該會很忙。”
林星栩說道:“但是打開籠子的鑰匙在大哥院里的下人那兒,我會想辦法拿過來。所以要離開也只能等明天。”
“另外,如你們所見,白翎身形比較高大,白日背著他走在街上會很顯眼……”
余夏也有同感,點點頭:“所以我們會在明天晚上過來接他離開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
兩位少女互相望著彼此相視一笑。
從林家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叔卻突然叫住她問道:“你真的要把那只鳥人帶出來?”
“是啊。”
大叔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嘆了口氣:“你別忘了,我們現在住在阿袁家里。你要把人安置在哪里?”
余夏愣住:“啊。”
糟了,居然忘記最重要的一環了。
“唉……真是……”
大叔感覺自己遲早會為這丫頭頭疼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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