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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14

    夜深, 草原的營帳覆了一層薄薄的清露。

    崔昀焦急地在賬外走來走去,時不時瞭望轅門方向。

    皇帝悄悄隨從使團來邊關, 他責任重大, 偏偏這事還只有他一人知曉,這讓崔昀格外緊張。

    他大約等了一個時辰,方見章越與慕瑾嵐一前一后歸來, 他親自迎上前, 見章越臉色難看,越過他, 抿著薄唇一言不發入了帳。

    他愕然, 旋即看向緩步而來的慕瑾嵐。

    慕瑾嵐背著手摸了摸鼻梁, 清了清嗓子道,

    “堂舅, 我帶這位章大人去胡楊林看了一遭, 章大人好像很有興趣,所以耽擱了些時辰,不早了, 我要回帳休息。”

    說完, 她覷了一眼章越的背影, 訕訕地笑了笑, 忙不迭離開。

    崔昀何等人物, 自然發現二人起了齟齬。

    只是皇帝一向對這位大小姐寵溺有加,無論慕瑾嵐如何闖禍, 皆是大包大攬, 加以維護, 今日這才出去一個時辰,明明去的時候滿臉溫和, 回來卻換了一個人似的。

    其中發生了什么?

    二人這般別扭,持續了三日。

    確切地說,慕瑾嵐對他始終如一,鬧別扭的是章越自個兒。

    見慕瑾嵐該吃該喝,一點都沒把那晚的事放在心上,章越越發氣得胸口疼,悶得五臟六腑都在冒煙。

    他越發斷定,慕瑾嵐根本不打算負責任。

    女魔頭名不虛傳。

    又過了一日,到了雙方約定簽協議的日子,地點便選在兩軍當中的柳河河畔。

    章越易容隨行,慕瑾嵐也沒攔他,她爹爹當初在蒙兀安插了不少暗樁,她對勃勃齊耳帳中的情形大致了解,遂也放心。

    到了議和之地,慕瑾嵐與勃勃齊耳簽訂議和書。

    這一回蒙兀倒是很爽快地將第一部分的求和物資,直接交到了慕瑾嵐手中。

    慕瑾嵐著副將去清點核對,需耗些時辰,勃勃齊耳便干脆辦了宴席。

    蒙兀的飲食習俗與大晉迥然不同。

    至少崔昀是吃不慣的,他有些不放心章越,悄悄瞧去,見章越掩飾的很好,一言不發,慢條斯理吃了一些。

    再看慕瑾嵐,隨意撕扯羊腿上的一塊肉,一邊吃肉,一邊喝酒,舉止形態與蒙兀人無異,崔昀恍惚發現,這位霄云郡主,鎮國公的嫡長女,在大晉時可做到威嚴冷肅,到了蒙兀,也能長袖善舞,難怪她年紀輕輕,能坐鎮兩軍前沿,令幾萬將士俯首,這般能耐和胸襟,世無匹敵。

    這一點,章越也有領悟。

    兒女情長,男歡女愛,遠非慕瑾嵐之格局。

    主位上的人兒,一身戎裝,秀挺如峰,只見她舉起滿滿的酒盞,踉踉蹌蹌起身,來到了烤羊火堆前,與那一身胡服的勃勃齊耳載歌載舞,暢飲不休。

    那勃勃齊耳的侍衛,扔了兩個鐵銅鑼給他,他接過,唰的一聲,兩個帶鐵刺的銅鑼越過火苗,朝慕瑾嵐竄去。

    慕瑾嵐見狀,眼底閃過一抹冰刃般的亮彩,身形偏轉讓開,將那酒盞往前一擲,恰恰落在那銅鑼之上,勃勃齊耳登時大笑不已,揚起那銅鑼,將空的酒盞往侍候的酒案上一拂,蒙兀親兵接過酒盞,又倒滿了一杯,放在銅鑼上,勃勃齊耳再次將酒盞扔送給慕瑾嵐。

    慕瑾嵐身子在半空越過一道弧形,接過那酒盞,落地前,她身巧如燕,仰頭一口飲盡,側眸,那冷雋的眸眼,映著篝火惶惶,熠熠生輝。

    喝完,酒盞再次扔給勃勃齊耳,這一回,勃勃齊耳并未給她加酒,他虎軀立定,將銅鑼收回,扶手在腰身,隔著冉冉篝火眺望慕瑾嵐,問道,

    “郡主今年也十八了吧。”

    “嗯”慕瑾嵐隨意應了一句,復又坐下,自顧自倒酒吃菜。

    草原有一道冰魄小肉,做的極好,她愛吃。

    勃勃齊耳隨她一道跪坐下來,眸眼亮湛道,“我家老三今年十七,可配郡主,聽聞郡主不欲離開邊關,既是如此,不若我兩家結通家之好?”

    他話音未落,那頭大晉的使臣一個個牙齒目裂,怒火難當,

    “笑話,乳臭未干的小兒,豈能瞻仰我郡主之姿?”

    “我郡主世家貴胄,怎么可能嫁你們敵國之人?”

    崔昀之下,幾位年輕的大晉使臣已然控制不住破口大罵。

    章越緩緩將酒杯放下,眉目森嚴盯著勃勃齊耳。

    勃勃齊耳卻不理會那些晉臣,只問慕瑾嵐道,“郡主,你意下如何?”

    慕瑾嵐仰天長嘯,斜倚在憑幾上,清潤的目光透過迷離的煙火,與他對望,

    慢條斯理道,“入贅嗎?”

    勃勃齊耳臉色一僵,旋即哈哈大笑,臉上橫肉抽動數下,竟是連連點頭,“能給郡主做贅婿,也是我兒光榮,要不,我將他喚來,郡主試一試他身手,倘若合意,郡主將他帶回去便是!”

    晉臣一個個目瞪口呆。

    這勃勃齊耳打著什么主意?

    居然肯將兒子送給慕瑾嵐入贅?

    慕瑾嵐再一次朗笑,將酒盞擱在唇邊,煞有介事回道,“殿下有所不知,大晉之內要與我做贅婿的,不在少數,我尚且不看在眼里,你兒若真有心,我也不能保證讓他當郡馬。”

    言下之意是,可能做小。

    晉臣只當慕瑾嵐是欺辱勃勃齊耳,怎料那勃勃齊耳拂袖,渾然不在意道,“哎呀,那混蛋小子若是混不到郡馬,也是他能耐不行,怨不得人。”

    眾人再次驚住。

    勃勃齊耳愣是要將兒子塞給慕瑾嵐是何意?

    慕瑾嵐老神在在品酒,抿了一口,便舉起酒盞似在好奇那杯身上的紋路,并未接這話茬,

    崔昀瞥一眼章越,見他臉色已黑如鍋底,擔心慕瑾嵐一個沖動應下,連忙起身拒道,

    “荒唐,郡主乃鎮國公之嫡長女,她的婚事舉足輕重,不是隨意什么人可以暢想,再說,我們陛下已屬意郡主為后,難不成你兒子要跟著入宮當內侍伺候郡主?”

    他話音一落,晉臣皆是哈哈大笑。

    那勃勃齊耳也不惱,只涼颼颼覷著崔昀道,

    “呵,郡主要當大晉皇后?怎么可能?郡主曾有言,要常駐邊關,既是如此,身邊無人伺候怎行?我將兒子送去服侍她,乃是對郡主的敬重。”

    崔昀:“..”

    這人真的是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再說,讓一國之后打戰,你們大晉無人了嗎?”

    崔昀聞言,臉色當即一沉,冷聲喝道,“笑話,我大晉將士如云,待郡主入宮,自然叫你曉得他們的厲害。”

    勃勃齊耳聞言執酒狂笑,“也是,仗都讓一國之后打完了,自然是找機會讓那些縮頭烏龜來遛一遛。”

    晉臣臉色大變。

    這是暗諷大晉男不如女。

    崔昀聞言也不惱,只搖頭失笑,撫須道,“我們霄云郡主,乃女中豪杰,雅量高闊,她出征前,曾笑言,‘若我女兒身都能讓蒙兀潰散,可知蒙兀怯薛軍也不過爾爾’。”

    言下之意是,大晉只用派女子上陣,就能讓勃勃齊耳俯首。

    這下,勃勃齊耳面子終是掛不住,僵硬地扯了扯,哼了幾聲,尤其自己剛還放言讓兒子給慕瑾嵐做小,就沒法反駁。

    慕瑾嵐剛剛不插嘴,便是叫蒙兀瞧一瞧晉臣風范,知晉人不是好欺負的。

    眼下崔昀將勃勃齊耳臉面撂下,她自該扶他一扶,

    “殿下好意,在下心領,我慕瑾嵐雖是女兒身,也有男兒志,在我大晉,無論男女,皆為君上效力,男或參軍,女或織衣,天下興亡,人人有責,我慕瑾嵐只是大晉子民之一,區區戰績,不足掛齒。”

    “至于殿下欲讓郡王入贅一事,哈哈哈。”慕瑾嵐訕笑幾分,“我倒是不介意,只怕家母聞訊要殺到邊關來訓我,家中尚有幼弟幼妹,豈敢連累母親生氣,還望殿下莫要再提。”

    寥寥數語,各方臉面皆顧,劍拔弩張的氣氛散去。

    “來,喝酒,我敬郡主。”勃勃齊耳舉杯。

    怎知這時,蒙兀賬內沖出一少年,只見他提著一把刀沖將出來,

    “我仰慕郡主已久,今日郡主無論如何都得賞臉一戰,倘若我輸了,我無話可說,若是我能在郡主手下走三十招,郡主且應下我父王的婚事。”

    饒是慕瑾嵐也沒料到這般局面,她眨了眨眼,只覺側后有一道視線,足以洞穿她的肌膚。

    她拂了扶額,暗道她什么時候招惹了勃勃齊耳的兒子。

    那少年見慕瑾嵐一臉茫然,似已猜到她所想,只橫眉解釋道,“郡主忘了,一年前你奇襲我營,彼時我正在賬外淋浴,不想被郡主碰了個正著..”

    他后面的話還未說完,只聽見崔昀怒容滿面,起身斷喝道,

    “放肆,豈敢污我郡主名聲!”

    章越已然是氣笑,見慕瑾嵐刮著鼻梁,便知事情大差不差,一想到慕瑾嵐看過旁人的裸身,他只覺氣血倒涌,再是按奈不住,撩擺起身道,

    “郡主尊貴,今日又喝了不少酒,豈能勞動她動手,不如由在下試一試閣下功夫,倘若你能贏我,再戰郡主不遲?”

    崔昀已嚇得心神懼駭。

    皇帝要跟人動手?

    倘若有個差池如何是好?

    他到底老謀深算,深知此刻越慌張,越容易露出端倪,只得硬著頭皮道,

    “也好,若是郡王連我大晉文官都打不過,就不要去郡主面前丟臉了。”

    旋即,他朝慕瑾嵐使眼色,暗示她酌情插手。

    慕瑾嵐不動聲色喝著酒,看了章越一眼,不置可否。

    勃勃齊耳聞言瞇著眼打量了章越一番,臉色略沉。

    他是大晉文官,若是兒子輸了,豈不又輸了一陣,待要阻止,卻見自己兒子不以為意,

    只往旁邊空曠之地邁出數步,“正好讓小王我練練手。”

    章越徒步上前,崔昀欲讓他執劍,他也不管,只悶頭走到那少年對面,抬手,

    “請。”

    那少年不欲跟章越廢話,只眸光一閃,身如獵豹朝章越襲來。

    崔昀見那架勢,只覺后背冷汗涔涔。

    章越倒也沒讓他失望,輕巧從容地避開,繞至少年身后,他招式雖不見多猛烈,卻是招招對準那少年的命脈之處,以巧制猛,將對方鉗制得動彈不得。

    五十招后,少年終是落敗。

    他伏在地上,氣喘吁吁,滿臉憤懣望著慕瑾嵐,旋即露出幾分委屈,

    “郡主,我不管,我要跟你回營。”

    大晉使臣目瞪口呆。

    這景象與蒙兀人一貫的強悍迥然不同呀。

    莫非,這是個異類?

    勃勃齊耳也有些汗顏,他扶額瞪著兒子道,“胡鬧,你輸了就是輸了,愿賭服輸,你好好練功,過兩年再尋郡主討教便是!”

    那少年不管,泫然欲泣的模樣,奔到了慕瑾嵐跟前,跪坐下來,滿臉懇求道,“郡主,我要你一句話。”

&nb />     慕瑾嵐也大為意外,只愣神瞥著他,“咳咳,郡王殿下,那次我最多也就看了一眼你的裸背,若是不小心看了一眼便要負責,豈不我大晉軍中人人皆要尋我負責?”

    章越:“.”

    手骨捏得颯颯作響,大有將慕瑾嵐擰回去狠狠教訓一頓的沖動。

    好在這時,那負責清點貨物的將士上前,

    “郡主,清點完畢,無誤。”

    “好!”

    崔昀知皇帝已在發作邊緣,也顧不上身份差別,將慕瑾嵐扯起來,

    “團團,你小心被你母親知道,訓你!”

    頻頻使眼色,意思是別叫她觸皇帝底線。

    慕瑾嵐訕訕地笑了笑,與勃勃齊耳道別。

    那少年拼命追著慕瑾嵐要去,最終還是勃勃齊耳的侍衛給攔下。

    抵達大晉境內后,慕瑾嵐吩咐幾名副將運送物資回營,崔昀呢,很有眼力勁地將其他人都遣走,最后留下章越與慕瑾嵐輟在后頭。

    這一回,章越只一股腦子往上次那密林里沖。

    慕瑾嵐無奈,只得立夾馬肚跟上。

    暮云將天際最后一抹彩霞掩住,天光暗淡,兩道身影似浮在草浪的黑鷹,疾馳如箭,無聲無息在草原穿梭奔馳。

    慕瑾嵐喝了不少酒,已有醉意,竟是不甚跟得上章越。

    章越奔了一段路,不見馬蹄聲跟來,不由回眸,只見暮色里,一道俏影仰身坐于馬背,擒著水囊灌水,烈風低頭蹭了蹭馬虱,腳步緩緩停下,最后佇立在草浪里。

    他將馬速放緩,靜靜望了她一會。

    身為天子,看到這么出色的守將,他甚是欣慰。

    身為男人,看到自己的心上人這般豪爽,不拘小節,他是氣到肺疼。

    策馬回頭,奔向她。

    草浪隨風一波波從她腳下拂過,吹動她的衣擺,慕瑾嵐身姿凜然,將水囊擰緊,含笑望他。

    章越只覺慕瑾嵐這般模樣,仿佛是笑話他似的,他猛地一踩腳踏,往前一奔,徑直朝慕瑾嵐撲過去。

    兩道身影交疊,沒入草叢中。

    她身子被他壓著,竟也沒動,只是眸含酡紅,覷他笑道,“在這?”

    章越聽出她嘴里的玩味,氣得吐血,再一次坐起身,閉著眼平復心情。

    慕瑾嵐耷拉著腦袋,緩緩起身,手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還擰著水囊,水囊隨草浪撥動,一晃一晃的。

    她瞥了一眼章越,見他背著身一動不動,顯然是氣狠了,也不敢再得寸進尺,只用水囊蹭了蹭他的后背,低喃道,

    “好啦,您別氣了,我今個兒都是玩笑話,我軍中治下頗嚴,不許光膀子出帳,我極少瞧男人的后背,哪怕瞧見了,哎呀,也不過是一塊皮而已.”

    章越聽不得她吊兒郎當的語氣,扭身拽住她手腕將她扯近,貼住自己的身子,斥道,

    “慕瑾嵐,你想氣死朕不成!”

    “那你說,該怎么樣?”慕瑾嵐眼神平靜望他。

    章越眉峰凜冽,抿唇未語。

    慕瑾嵐嗤的一聲笑出來,“你明知道我不能也不會隨你入宮,何苦在意那些所謂名分?”

    章越想起那夜的事,耳根發熱,側開視線,松開了手,身姿筆直坐在她一側,沉默片刻道,“團團,朕想跟你一生相守,你若只想玩一玩,朕不答應。”

    “誰說我只是跟你玩一玩?”

    “你圖朕的身子,不就是想玩一玩嗎?”

    “誰說我圖你的身子,軍營里什么男人沒有,我非得圖你?”

    “慕瑾嵐!”

    章越氣得面色鐵青,將她推倒在地,欺身而上。

    他現在恨極了她這張嘴,干脆堵死。

    將她雙手壓在頭頂,俯身吻了上去。

    啃咬,吞噬,毫不留情。

    慕瑾嵐這一回倒是乖乖躺好,一副任他欺凌的模樣。

    許久,對上她似笑非笑又飽滿情意的眼,章越才知,上了她的當。

    他氣得咬牙,膝蓋頂住她腿身,“真不給名分?”

    慕瑾嵐伸手勾住他,“名分沒有,給不給碰,你看著辦。”

    章越氣血翻騰,好,好,真是好得很。

    當即身子沉下,再也不給她挑釁的機會。

    風聲瀟瀟,天色徹底暗下,交迭的身影被葳蕤的長草給淹沒,粗重的喘息聲匯入風聲里。無盡的美好在廣袤的暗夜伸展。

    兩匹馬兒百無聊賴徘徊,草浪深長拂過馬背,略有些癢,那烈風性子燥,馬軀抖了抖,跳動了幾下,仍于事無補,最后奈不過,干脆往那匹馬上撞去,貼著它的腿使勁蹭。

    那是匹母馬,被它猛蹭,略有些站不住,緩緩躺了下來。

    烈風蹭了半晌,盯著那母馬覷了幾眼,最后干脆一頭罩了過去。

    ..

    章越起身時,臉色并不是很好看。

    慕瑾嵐依然咧嘴笑著,整齊衣帶,打算起身,怎知這么一望,居然還沒找到烈風,仿佛聽到一些不對勁的動靜,循聲過去,登時撫了撫額。

    轉身,見章越跟了過來,她默然。

    見此情景,章越一張俊臉也是繃得通紅,也不知他氣在哪里,竟是一腳將那賣力的烈風給踢開,將自己的馬兒給拽起,飛身上馬往密林奔去。

    慕瑾嵐無奈之下,瞥一眼無辜的烈風,撫了撫它的頭,同情道,

    “不怪你,誰叫他是初次呢,咱們烈風身經百戰自然不是他可比。”

    烈風似被安撫好,立即蹬腿起身,昂揚躍起。

    慕瑾嵐飛身而上,踵跡章越而去。

    待她追去,章越已然坐在地窖正中。

    地窖上方懸著一顆夜明珠,淺藍的光線散下,大抵能看清他的臉色。

    他手里捏著一根樹枝,神情并無怒容,卻略有幾分惱色。

    慕瑾嵐于他身側坐下,將酒囊遞上,章越接過猛地給自己灌了幾口酒,酒液順著臉頰滑下他脖頸,越過他突出的喉結,滾入衣衫里。

    他衣衫半開,并未系好。

    他出身尊貴,打小規矩極重,這般隨意還是頭一遭。

    慕瑾嵐視線落在他頸處,他鎖骨線條鋒利流暢,汗水與酒液交融,折射出幾分亮芒。

    慕瑾嵐咽了咽口水,起身,“我去換身衣裳。”

    章越抬眸,目光追隨她而去,只見她從地窖西側一個石門進去。

    他好奇跟了過去,見那石門后別有洞天,一截竹節從一墻縫里伸出來,泉水淙淙流出,匯在一處水缸,

    慕瑾嵐褪去外衫,用水勺將那泉水舀起,往身上淋去。

    他目光落在她背身,借著外頭微弱的光芒,看到幾條觸目驚心的傷痕從背身蜿蜒而下。

    想起剛剛觸及她后背,被她攔住,不想是這個緣故,他心頭鈍痛,一步一步悄聲上前,立在她身后,俯首,溫熱的唇瓣貼在她傷痕處.

    一抹顫麻竄起。

    慕瑾嵐身子微僵,只覺那抹濕熱隨同傷痕往下蔓延,她手指不自覺抖了抖,先前的余韻并不曾完全褪去。

    手扶在她腰身,細,卻不軟,柔韌有力。

    將她緊緊箍在懷里。

    不知不覺,將衣裳撩開,再次將她壓在墻角。

    ..

    遠山如黛,天高水長。

    章越睜眼,頭頂是一片茂密的樹影,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落在他眼底,微有些刺眼。

    他有一瞬間的茫然,想起昨夜種種,登時坐起身,衣裳披在他肩頭,胸前袒開大半,他一邊合衣,一邊舉目尋找慕瑾嵐。

    尋了一圈,見慕瑾嵐擰著一袋東西,打遠處山坡下走來。

    二人視線一撞,似有電石火光閃現。

    初次時長不算短,卻也不長,他身為帝王,自然有些傲氣,略覺不快。

    后來在地窖里,倒是極好。也將慕瑾嵐伺候得舒舒服服。

    及近,二人目光再次交匯,便黏在一起挪不開。

    章越直勾勾望著她不說話,慕瑾嵐也略覺臉熱,偏過頭,將手里摘來的果子遞給他,“嘗嘗,味道還不錯。”

    章越打小錦衣玉食,十分講究,先去了地窖,洗漱一番出來,方才與慕瑾嵐一處吃果子。

    咬了一口那青果,起先略澀,后來竟也泛了幾分甜意。

    他看向身旁的人兒,長睫覆在眼下,神情極是認真將果皮細細剝除,鬢發略有些凌亂,被風浮動,遮住她精致的眉眼。

    依稀看出崔沁的影子。

    章越是見過崔沁的,滿頭珠翠,玉柔花軟地倚在慕月笙身旁,過著人人艷羨的生活。

    她的嫡長女,本該更為尊貴,甚至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母。

    可誰能想象,她卻在這里風餐露宿,以野果裹腹。

    繁華于她,本伸手可摘。

    可她偏偏立在繁華之外,以身為刃,將狼煙戰火擋在眼前,守護身后那萬家燈火。

    二人耳鬢廝磨半月,章越終是拖不得,在崔昀苦勸下,啟程歸京。

    離開那一日,萬里晴空,廣袤的天地下,她一人一騎,衣袂飛揚,戰火早已將她的心錘煉得越發堅硬,卻不是沒有心,相反,此時此刻,烈酒入肚,竟是緩緩從胸膛生出一股酸澀疼痛。

    “且等我。”

    彼此在心底如此交付。

    章越始終沒有回眸,反而越發堅定,抽鞭奔離。

    回京后,無數個孤獨的暗夜,他掏出從她身上偷來的葫蘆酒壺,時不時抿上一口,一醉自救。

    在這場感情里,他無所倚仗。

    卻又,甘之如飴。

    不能相守,也不會相忘。

    在他心里,始終有一道輕音在回響,如晚風拂柳,笛聲殘缺,又如空谷幽鳴,綽綽不絕。

    一日,暮鼓敲響,清越之音回蕩整個天地。

    于彩霞滿天里,慕月笙將一嬰兒遞至他懷中。

    那襁褓里的孩兒,相貌與他如出一轍。萬里江山有了托付之人。

    只見那孩兒睜著黑啾啾的眼眸,骨碌碌地四下張望,瞧見頭頂宮燈晃動,與那晚霞爭輝,不禁咯咯直笑。

    那一笑,剎那間,沖破堅鑿壁刃,如天光直射他心底。

    又五年,西域聯軍來犯,他立此子為太子,著三王爺攝政,慕瑾翎輔政,只身奔赴云城,與慕瑾嵐一道鎮守邊關。

    往后數年,四海傳頌霄云郡主身旁有一白衣軍師,二人如神仙眷侶,一個運籌帷幄,一個驍勇善戰,竟是打遍北境無敵手。

    原來,念念不忘,終有回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