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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4 章

    慈寧宮東殿, 紫爐生煙,三尺見方的紫檀鳳塌上端坐著一溫婉秀麗的宮裝婦人, 她年紀不大, 仿佛只有二十五來歲,瞧著卻是雍容華貴,氣勢逼人叫人不敢直視。

    瞿太后輕輕撫動袖腕上的鑲八寶和田羊脂玉鐲, 紫煙在她端莊的眉眼縈繞, 罩得她神情莫測,她靜靜聽完忠遠侯夫人的話, 思忖半晌, 方才點頭,

    “你說的我都明白, 此事非同小可, 慕國公那頭你倒是無須擔心, 他這個人恩怨分明,云湛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又不曾做出格的事, 慕國公不會對他如何, 他若真做出強人所難的事, 那崔氏眼下還能在燕雀山?”

    侯夫人聞言心中大定, 挨著紫檀繡墩傾身問道,“娘娘的意思是?”

    年輕的瞿太后雍容淺笑道, “最緊要的是那崔氏的心意, 這樣, 我派人去燕山書院問清楚底細,只要她有心, 我再去慕國公那頭替你們分說。”

    侯夫人聞言斂衽而跪,“謝娘娘成全。”

    瞿太后眉宇染了柔色,緩緩伸出手,“表姐快些起來。”

    宮女攙著侯夫人起身,侯夫人正待要說些什么,只聽見門口來了一內侍,隔著珠簾跪下稟道,

    “太后娘娘,裴家大夫人求見。”

    侯夫人與太后相視一眼,均是神情凝重,太后往身后屏風指了指,“你先避一避。”侯夫人便悄聲步入后室。

    少頃,裴佳的母親裴大夫人躬身而入,她神情略有些狼狽,望見上頭軟塌端坐著年輕太后,徑直跪了下去,伏地哭道,

    “求太后娘娘做主,那慕月笙囂張跋扈,無綱無紀,先是扣押了侄女裴宣,而后臣婦遣府中大少爺和三少爺前去要人,也皆被他扣住,今日晨起二弟也匆匆奔至慕府,至今未歸,太后娘娘,我們裴家的二老爺也是朝廷命官,他說關就關,堂堂天子腳下,他竟是如此猖狂,臣婦無可奈何,只求娘娘和陛下替我裴家做主!”

    裴大夫人說完涕淚交加,在地磚上磕頭不止,不消片刻,那額尖便已見血色。

    身旁的嬤嬤瞧不過去,愣是左右攙扶住她,方才制止她略有些瘋癲的行徑。

    瞿太后眉眼細長雍容秀麗,通身并無華貴的妝飾,偏偏是往那兒一坐,自有一股不可輕掠的氣勢。

    她靜靜聽裴大夫人敘完,慢條斯理接過宮女遞來的茶杯,淺淺啜了一口,方才抬眸淡聲問,

    “慕國公與裴家關系親厚,向來十分禮遇,何故如此?這其中緣故,大夫人心中豈是不知?”

    裴大夫人心神微凜,暗道不妙。

    聽著太后這語氣竟是偏袒慕月笙?

    裴夫人凝睇著上方的宮裝婦人,茶氣裊裊,煙氳著她秀美的容顏,仿佛隔云繞霧,叫人瞧不真切。

    瞿太后見裴夫人臉色僵硬,便將茶杯置于一旁,微抬著下頜,神情端肅道,

    “太傅海內盛名,裴家也是當世高門,卻是膽敢算計當朝首輔的婚事,一而再再而三挑撥人家夫婦關系,以至慕首輔與其妻和離,此其一。”

    “其二,你們裴家二女先后欺辱慕夫人,昨日裴宣更是慫恿明蓉意圖逼死人家,這就是你們太傅府的教養之道?”

    “其三,那慕月笙是何人,乃當廷首輔,滿朝唯一的國公,你們裴家好大的膽兒,借著他對太傅的敬重,暗中算計他的婚事,說到底,囂張跋扈的人又是誰?你們自食惡果,就莫要來求哀家。”

    “來人,將裴夫人送出宮去!”

    裴夫人驚得滿目駭然,嚇得牙關打架,幾欲分辯,卻被那厲害嬤嬤給捂住了嘴拖出了宮室。

    這還沒完,待她踉踉蹌蹌出了宮門,迎面沖來一滿頭珠翠的婦人,對著她便是一巴掌呼過來,將她一頭珠髻打了個零散。

    裴夫人被掀翻在地,坐在地上捂著臉,惱羞成怒道,“郡王妃,你瘋了,你女兒是慕月笙送走的,你打我作甚?”

    裴府的女婢瞧見,紛紛沖過來扯架,郡王妃早有預謀,帶的也都是彪悍的婆子,王府的婆子們一擁而上,直接將裴家人給攔下。

    那端郡王妃一巴掌沒打夠,肥壯的身子跟著來了個虎撲,徑直跨坐在裴夫人身上,歇斯底里扯她頭發,掐她臉頰,

    “你個惡毒婦人,若不是你們裴家做出的好事,我女兒何至于被慫恿去擠兌那崔氏,你們裴家不要臉,連帶我們王府也遭殃,我那可憐的女兒哦..真真是交友不慎,入了你們裴家的魔窟!”

    “我呸,你跟你女兒不是打著慕月笙的主意嗎?怎么怪到我們裴家頭上了?”裴夫人被她抓破了臉皮,也顧不上形象去拉扯郡王妃的頭發。

    可惜裴夫人身板兒纖瘦,哪里是郡王妃的對手,郡王妃一拳擂在她眼角,

    “喲,這話你也有臉說?滿朝誰不知道你們裴家的姑娘,一個個賴在家里不肯出嫁,就盤算著一個兩個塞給慕月笙?那慕月笙與崔氏女為何和離?還不是因為你們裴家!”

    原來端郡王妃昨夜跟端郡王鬧了一宿,要郡王前去慕府要人。

    那郡王原也算個厲害人物,這一回卻是捋著胡須坐在案后默然許久,他臉色陰沉,愁苦不堪道,

    “我就算去慕府,慕月笙也定不會松口,反而得罪了他,如今晗兒欲求個一官半職,皆捏在慕月笙手里,你現在去慕府鬧事,只會斷了兒子前程。陛下如今對宗室忌憚非常,你瞧那榮王府,說敗就敗,咱們端郡王府還隔著一層,陛下能替咱們做主?”

    “說到底還是你平日教女無方,慣得她無法無天,平日里就勸你們莫要打慕月笙的主意,你們母女倆倒是好,眼巴巴盯著那國公夫人的位置,怪誰呢?”

    “聽我的,眼下吃下這個悶虧,等慕月笙出了氣,保住兒子那一頭,待過個兩年,女兒脾氣改了,我再想辦法將她接回來便是。”

    郡王妃心中雖恨,卻也無可奈何,眼下慕府去不得,只能把火撒在裴家身上。

    這一鬧竟是惹得行人紛紛圍觀,又是宮門口這樣的位置,惹怒了太后。

    太后當即下了懿旨,將兩位夫人聲斥了一番。郡王妃還算好,悶聲不吭在家里受了訓,裴大夫人卻沒這般好過,回到府中還要吃弟媳裴二夫人的排揎。

    尤其皇帝聞訊后,更是怒不可赦,派了身邊的德榮公公去了一趟裴府,宣斥裴家德行有虧,教女無方。

    原先太傅去世后,朝中給老人家補了一個爵,論理正要讓裴大老爺襲爵,經此一事,爵位自然是沒了,裴家地位也一落千丈。

    裴大老爺頂著莫大的壓力,休書一封將裴夫人給休回了娘家,裴夫人當晚被逼自盡。連夜裴大老爺親自前往慕府謝罪。

    被陸云湛氣了個半死,正在床榻上咳血的慕月笙聽了葛俊稟報,不由冷笑一聲,

    “陛下真是好手段,一封圣旨宣斥裴家,意圖逼我放手。”

    “那些人怎么樣了?”慕月笙問葛俊。

    葛俊躬身道,“半死不活呢,此外,侍衛剛剛來報,說是裴大夫人已在娘家自盡。”

    慕月笙眼皮掀都沒掀,往后躺去,“放人吧..”

    這樁事鬧了一遭,裴家里子面子丟了個干凈,連到手的爵位也沒了,一家子七零八落,悔不當初。

    次日午后,翠竹居,紙墨微香,粉色書箋珠璣秀麗。

    再過些時日便是花朝節,崔沁被鄭掌柜勸動,換了一種筆跡寫了幾版花朝節的書帖,待回頭發去市面上賣。

    年前鄭掌柜給她送了兩筆分紅來,她著宋嬤嬤去置辦個鋪子,鋪子剛開張不久,營收還沒上來,眼下書院每日開銷如流水,崔沁少不得偶爾想些法子貼補公用。

    文夫人在一旁剝榛子,打算晚上做一籠榛子酥。

    崔沁寫完一半,松著筋骨凝睇著她笑道,“今晚還不回去呀?”

    她也算瞧見了,文夫人與文玉是五天一小吵,半月一大吵,美其名曰“小吵怡情”。

    文夫人哼笑了一聲,利落剝著榛子殼,睨著她笑道,“怎么,嫌棄我啦?不回去,他不用八抬大轎來請我,我就賴在書院得了,總之你們有吃的有喝的,也餓不死我,我省的回去看那老母夜叉的臭臉!”

    原來文玉雖然心疼夫人,偏偏老文夫人也是個厲害角色,與媳婦向來不對頭。

    文夫人再橫,在婆婆面前終究矮了一頭,如今有了書院這份差事,也不用日日受氣,自是樂不思蜀。

    崔沁自然不會催她回去,“成,你愛住多久住多久,你不嫌我這鄙陋,我樂意你陪著我呢。”

    文夫人險些笑出聲來,笑盈盈抬頭瞧她,窗外細竹送風,松香盈室,只見崔沁一張俏白的小臉瑩潤有光,真真是氣色好,模樣兒好,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兒,就這般枯熬一生可惜了。

    她凝睇著崔沁問道,“你當真不回心轉意?”

    崔沁神色微頓,搖了搖頭,“我嫁給他那半年,每日晨起便去灶房瞧一瞧今日有什么新鮮的食材,細心搭配一番,今日不是菌菇,明日便是鮮魚,到了后日定是野雞墨魚湯.配好食材我便回房繡花,想著他定是缺腰封,腰封繡好,又是鞋襪衣裳,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午,我便挽起袖子去廚房給他做菜,他的事我從來不假于人手,總想著每一針每一線皆是我的心意.”

    崔沁眼底綴著迷離的笑,仿佛又回到了那踮著腳又夠不著的日子。

    “我眼巴巴在門口等啊等,從天亮等到天黑,他若回來得早,我能陪著他吃幾口熱湯,他若回來的晚,我熬不住就睡了,很多時候半夜醒來,迷迷糊糊身邊有個人,想挨著他暖暖身子,待晨起,身邊的枕巾早已涼透.”

    “他是當朝閣老,永遠有忙不完的事,我便主動去書房找他,今日我去,他覺得新鮮還能朝我笑一笑,明日我又去,他便煩我打攪他,他的東西我碰不得,他的心我也進不去.”

    崔沁瞧見桌案前有半個未剝完的核桃,核桃肉陷在深處,她用夾子摳不出,便用力將那核桃往桌沿敲。

    文夫人靜默無聲,只有咚咚的聲響格外明脆。

    待核桃殼被敲碎,崔沁終于將那核桃肉給撥出來,塞入嘴里,嚼出滋味笑著道,

    “現在呢,我有批改不完的課業,讀不完的書,教不完的孩子.我不再將喜怒哀樂系于他一人身上,多好呀!”

    文夫人捏了捏她的臉頰,沖她寵溺地笑著,“你當我沒問。”

    她話音未落,丫頭在門口稟報,

    “夫人,爺來了,抬著轎兒在外頭候著呢!”

    文夫人面色一愣,略有些不自在,眉梢卻是壓不住喜色。

    崔沁聞言噗嗤一笑,笑著將文夫人往外推,“瞧瞧,還說不在意呢,聽說他來了,唇角都要翹上天了!”

    文夫人滿臉羞紅,捏了崔沁一把,“小蹄子,還敢笑話我。”遂扶著腰氣勢凌凌往外邁,“哼,瞧我去收拾他!”

    衣香鬢影,笑語喧疊,漸漸沒入花香深處。

    申時初刻,崔沁在后花園里采花,打算明日教姑娘們搗香,門房的婆子領著一宮裝老嬤嬤到了她跟前,

    “山長,這是太后娘娘派來的康嬤嬤。”

    康嬤嬤穿著一身玄色繡金銀花的褙子,一條深深的法令紋擱在鼻翼,瞧著不怒自威。

    崔沁心中詫異,面上不顯,規規矩矩朝她福身一禮,“康嬤嬤安好。”

    康嬤嬤鎮定自若打量起了崔沁,見她眸色清定,風姿楚楚,頓生好感,

    “崔娘子,老奴奉太后之命前來,是想問娘子幾句話。”

    “嬤嬤請問。”崔沁雙手合在腹前,凝神恭聽。

    康嬤嬤便知她極懂規矩,臉上神情緩和少許,說道,

    “昨日忠遠侯夫人入宮,懇求太后替她獨子忠遠侯世子賜婚,侯夫人屬意你做她兒媳,太后娘娘不敢斷然下旨,遂遣老奴來問娘子心意。”

    饒是崔沁再淡定,也被這番話給嚇得心神一震。

    陸云湛為了娶她,竟然求到太后跟前?

    那忠遠侯夫人難道不介意她和離的身份?

    崔沁心情五味陳雜,細細吁著氣,用笑意舒緩了心頭的忐忑,她先是躬身施了一禮,再道,

    “煩請嬤嬤替我回話,陸世子雅量高潔,身份尊貴,我蒲柳之姿,又是和離之身,配不上陸家門楣,侯夫人高義不嫌棄我出生鄙陋,我卻不能自不量力,再說了,我早已自立女戶,拋頭露面,實在不堪為侯府婦。”

    崔沁這番話皆在老嬤嬤意料之內,她不僅不覺生氣,反而欣賞崔沁坦誠明悟,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娘子若是蒲柳之姿,這世間便無美人了.”老嬤嬤攏袖笑得意味深長,“娘子的顧慮,太后娘娘心中皆明了,老奴只問一句,娘子覺得陸世子此人如何?”

    崔沁苦笑,當著太后女使的面能說陸云湛不好?況且陸云湛也確實樣樣拔尖。

    “陸世子乃人中龍鳳,想必是京城打燈籠也找不著的金龜婿,只是齊大非偶,況且我對陸世子并無絲毫男女之情.”

    恰在她說“齊大非偶”四字時,不知哪里竄來了一只野貓,些許是聞著老嬤嬤身上熏了宮廷里的濃香,徑直往老嬤嬤身上竄去,嚇得老嬤嬤 得老嬤嬤往后一退,那高高的緞面鞋登時一滑,她整個身子往后跌去,自然也就沒聽到崔沁最后一句話。

    好在門房的兩位婆子就立在她身后,將老嬤嬤給接了個滿懷。

    崔沁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攙住她,“嬤嬤,可傷著了?連累嬤嬤受驚,罪過罪過.”

    老嬤嬤雖是養尊處優,卻不是跋扈之人,扶著婆子的手臂站穩,瞧了瞧手上并不曾被刮傷,便沖崔沁笑著搖頭,

    “無礙的,娘子的話老奴明白了,時辰不早,老奴便去跟太后回話。”

    半個時辰后,老嬤嬤回到慈寧宮,太后將左右屏退,問她道,

    “如何?”

    “回娘娘的話,那崔氏相貌極為出眾,知書達理,性情溫和,確實是難得的好女子。”

    瞿太后不覺意外,目光幽幽凝望窗外,出神道,

    “能被朝華郡主看上的人,會差到哪里去?她若當真不夠出色,我那表姐怎會舍得下面子來求娶一位和離女?”

    “那她怎么說?”

    老嬤嬤將崔沁的話復述一遍,最后道,“老奴瞧著崔娘子對陸世子定是喜歡的,只是礙于自個兒的身份不欲高攀。”

    “想來是如此,月笙.那慕國公定是性子冷,不夠疼人,又經裴家攪合,夫婦二人終才和離,云湛卻不一樣,這小子是個熱心腸的,定會疼媳婦,陸家家風清正,沒有納妾的規矩,崔氏能嫁給云湛,實乃她之福分。”

    瞿太后說到這里,目光低垂,掩下眸底一抹苦楚,淡聲吩咐,

    “去前庭瞧一瞧,若是慕國公閑暇,便請他來慈寧宮一趟。”

    宮人領命而退。

    “等等!”瞿太后想起什么,抬眉吩咐,“將此事告訴陛下,就說我欲替陸云湛與崔氏賜婚,特請慕國公來知會一聲,陛下定明白我的心意。”

    康嬤嬤暗暗瞥了一眼瞿太后,見她神情微怔,不由暗嘆,天色已晚,她是個無子的年輕太后,這個時候見外臣,需得知會皇帝,太后入宮這些年,做事向來滴水不漏。

    瞿太后回神吩咐她,“你去歇著吧,攸寧,伺候我更衣。”

    康嬤嬤也確實累著了,遂退去后殿休息,那名叫攸寧的宮女上前,攙扶著瞿太后繞至屏風后的內室。

    瞿太后盯著銅鏡里的自己,撫摸上白皙的臉頰,皮膚雖尤細嫩,眼角卻生了紋,被這深宮蹉跎了八年,哪里還有年少的風韻?

    攸寧是跟從瞿太后打小長大的女婢,哪里不曉得太后的心思,她低聲問道,

    “娘娘,國公爺馬上就要來了,奴婢伺候您更衣.”

    “不必了.”瞿太后愣愣盯著銅鏡里的虛空,耳畔不禁響起了一陣金戈鐵馬的嘯聲.在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她也曾似一只歡快的雀鳥無憂無慮飛翔。

    她本是草原的鷹,不想卻成了籠中雀。

    太后默坐了半晌,復又去了慈寧宮的外廳,不多時,門口萬丈光芒處,一道偉岸高峻的身影闊步踏進,夕陽從后方的隔扇窗透入,在二人前方的地攤投下一束光柱。

    空氣里的塵埃絲毫畢現,隔著這道光柱,慕月笙朝瞿太后躬身行禮,“臣給太后請安。”

    他的衣擺似覆上華彩,被夕陽映得光芒閃耀,長睫覆在他深邃的眸眼,那夕陽的光芒射入他眼底,漾不起半點漣漪。

    瞿太后雍雅坐在上方,身姿筆直一動不動,凝望他道,

    “請國公爺來,是有一事想問。”

    “請娘娘明示。”慕月笙眸光深斂,始終不曾抬頭,

    瞿太后面容溫秀道,“忠遠侯府欲聘燕山書院崔山長為婦,耳聞崔山長乃國公爺之前妻,哀家遂來問問國公爺之心意。”

    慕月笙聞言霍然抬眸,一道寒芒沖破那光柱直射入太后心底,

    “陸云湛求到太后跟前來了?”語氣已然不善。

    瞿太后微的愣神,察覺到慕月笙的不快,不由疑惑道,

    “慕國公,你們二人已和離,論理你不該干涉崔氏婚姻。”

    慕月笙如鯁在喉,冷笑一聲,“娘娘既是覺得臣不該干涉,那您問臣作甚?”

    瞿太后語塞,不由細細打量慕月笙的神色,只見他面部呈現冷白色,那雙眸眼清幽如潭,倒映著滿室的光輝,那光輝復跌入他瞳仁深處,只余寂滅無聲。

    “慕國公,我便實話實說,我已遣人去燕雀山詢問崔娘子心意,她對陸世子十分欣賞,認為他是滿京城打燈籠也尋不著的金龜婿.”

    慕月笙聞言心潮如巨石跌入深潭,驚起駭浪滔天,他從嗓縫里艱難吐出幾個字,“可是她親口說的?”

    太后頷首,“我身邊的康嬤嬤親口所問,你若不信,我可以將她喚來.”

    頃刻間,慕月笙渾身的精氣神被抽干似的,唇色被那束光柱映得發僵發紫,夕陽緩緩沉于遠山之后,那束光柱也漸漸消淡,他下意識伸出手,試圖去拽住那束光,卻什么都抓不住,只余一手荒蕪。

    凝滯半晌,他一言未發,躬身施禮大步退了下去。

    瞿太后攙著攸寧的手略有些急促下了坐塌,循著他追了幾步,挨著門框凝望他清俊的背影,恍恍出神,

    “攸寧啊,我認識他這么多年,何曾見他這般模樣?裴音過世,我去慕府探望,他慣常沒什么表情,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人入他的心,不想今日我總算在他臉上看到了情緒.”

    瞿太后眸眼迷離如蒙了一層煙氳,“攸寧,我如果成全了陸云湛,誰來成全他呢?他好不容易喜歡一個人,我怎忍心看著他孤苦終老..陸家的婚事再議,我要見那崔氏一面。”

    夤夜,慕府榮恩堂,沉寂數月的西次間,終得點上一盞燭燈,燈火映出半室黃暉。

    慕月笙一襲白衫枯坐在案后,那小案上還丟著一張繡盤,上面還有半幅她未曾繡好的扇面。東面墻下掛著一幅觀音求子圖,他記得好像是他出征蒙兀,她陪著母親去城外寶山寺求來的。

    西邊的黃梨木明柜里疊著她給他繡好的袍子,都是他喜愛的花紋,常穿的色系。

    如今那湛藍色的長袍已破了個洞,卻是再也沒人給他修補。

    這里一點一滴都是她的痕跡,自從她離開后,除了讓人打掃灰塵,里間一切陳設都不曾動過半分。

    慕月笙心口如同剜肉般,一陣又一陣抽絲剝繭的疼,疼過之后是一種空茫的揪心感,以及害怕失去的恐懼。

    他目光緩緩挪向珠簾后的內室,大紅的喜字鴛鴦結已然褪色,百無聊賴有一搭沒一搭的晃動著,似在等候它的女主人。

    梳妝臺上依舊擺著她日常用的金釵首飾,那傻丫頭離開時,竟是半點值錢的物件兒都沒拿,銅鏡被擦得油亮,仿佛倒映出她昳麗明艷的容。

    燭光淡影,紅浪翻疊,她纖弱的細骨軟軟地摟著他的肩,羞怯不堪道,

    “夫君,我會努力.做一個好妻子”

    “夫君,夫君.我想要你的孩子.”

    一想到她可能跟別的男人做那等事,慕月笙喉間涌上一口血腥,幾乎是強撐不住五臟六腑傳遞來的痛楚,心肺仿佛裂成碎片,一股極致的熱浪將他整個人給淹沒。

    他雙眼通紅,滿腦子重疊著崔沁的身影,跟著了魔一般。

    “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十三歲就喜歡上了他,我對他朝思暮想.”

    “我就是喜歡他,所以才想待在他身邊”

    “但是他不喜歡我,我也強求不了.”

    猩紅的血從他唇角溢出,一滴一滴跌在小案上,刺目又絢爛。

    慕月笙眸宇染痛,細碎的淚光從他眼角滲出,他用盡力氣伏在案上低喃,

    “我沒有不喜歡你,沁兒,你不要喜歡別人,更不要嫁給別人..”

    白衫沾了血,星星點點,如雪染紅梅。

    他身影如離箭般,頃刻躍出窗欞,朝府外飛掠而去,直落在墻外一匹黑馬上。

    馬鳴撕破夜空,他身形快如閃電直奔燕雀山。

    深夜翠竹居,崔沁批改完課業,惺忪睡眼蒙蒙濃濃,燭臺暈黃的光映出她嬌憨嫵媚的模樣,云碧執一件披衫將她裹住,攙扶著她起身,“姑娘,歇著吧..”

    崔沁打個哈欠,任由云碧攙著,迷迷糊糊往床榻摸去。

    門吱呀一聲忽的被宋婆子推開,她聲音驚迭帶著哽咽,

    “姑娘,國公爺在側門,瞧著身上沾了血,仿佛受了傷,您去瞧一瞧吧。”

    崔沁以為有人刺殺慕月笙,驚得睡意全無,忙將衣裳系緊,匆匆忙忙提著風燈沿著游廊往側門而去。

    她推門而開。

    月華如練,銀光傾瀉一地,罩出一道清絕的身影。

    山風獵獵,拂過他如玉的眉眼,他素衫飄揚,似白云出岫,欲要羽化登仙。

    那異常清冷的眉眼此刻綴著支離破碎的光,薄唇輕啟,

    “陸云湛求太后賜婚,你應下了嗎?”

    他身上似有淺淡的酒味,夾著他原本的清冽氣息,像霜雪一般撲面而來。

    崔沁素手支著兩側的木門,猶然保持著這個姿勢,琉璃般的眸子微現呆愣,原想回一句“不曾”,到了嘴邊卻是道,

    “我應也好,不應也罷,與你無關。”

    慕月笙眉心一痛,千瘡百孔的心突突往下墜,“沅沅”

    崔沁聞言俏臉繃緊,便知他來意,驀地將門一關,背身將他擋在門外。

    慕月笙疾步掠上,想起文玉交待過的話,在自己女人面前不要顧及面子,死纏爛打是要緊,

    遂隔著門縫凝望那一抹素衫癡語,“沅沅,你答應了我母親派人求婚,你闖入到我的生活,你撲在我的懷里,告訴我,你心里一直一直只有我,可你何曾給我時間慢慢愛上你,你與我相處才多久?就因為我的一些過錯,給我判了刑,斷了我的后路,你攪亂了一池春水,丟下一紙和離書就離開,你可曾給過我機會?你對我情深意重,可我此前并不認識你。這么說來,你對我并不公平!”

    崔沁聞言瞪大了眼,胸膛起起伏伏,扭頭從門縫里喝去,“你這是強詞奪理,聽你這么一說,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就是你的不是,誰叫你攪了一池春水又不管我.”慕月笙氣息微亂,話還沒說完,扶在門框劇烈地咳了起來,驚得林間翠鳥亂竄,便是夜貓子也都竄在了墻頭凝睇著這一頭。

    一聲又一聲仿佛要將五臟六腑給咳出,聽得崔沁又羞又怒,她是進不得,退不得。

    待她將心一橫,提著裙擺要離開,些許微涼從門縫里灑入,粘在她指尖,她抬手借著風燈一瞧,一抹鮮紅刺入眼簾,崔沁登時嚇了一大跳。

    連忙將門打開,只見慕月笙胸前的白衫染了大片的紅。

    “宋嬤嬤!”

    二人手忙腳亂將人扶著進了側邊的耳房,云碧端來一杯熱水,慕月笙一口飲盡,胸口總算不那般疼,宋嬤嬤跪在一旁替他把脈。

    那盞風燈擱在小案上,燈線朦朧,月光從未糊紙的窗欞潑灑而入,慵懶又驕矜。

    慕月笙眉目寧和,靜靜望著崔沁,唇角淺笑,似得了逞又在賣乖。

    崔沁并不曾瞧他,只眉目輕蹙盯著宋嬤嬤的眼。

    他一貫不將身子當回事,她是清楚的,這樣熬下去,必是英年早逝的命。

    崔沁心腸再硬,也見不得他死,畢竟他替她報了血海深仇,何況還有老夫人情分擱在里頭。

    宋嬤嬤沉吟半晌,嘆聲道,

    “國公爺這是急火攻心,并無大礙,只是還是得好生將養,莫要落下病根才是.”

    宋嬤嬤到底是盼著他們兩個好,朝云碧使了眼色,“你去抓些茜草,仙鶴草、旱蓮草各十錢,生地黃、牛膝各五錢,再有三七、干草、花蕊石各兩錢,煮了水端來。”

    吩咐完自個兒又掩門而出。

    室內靜謐無聲,崔沁板著臉瞧著窗外,冷聲道,

    “我并沒有答應婚事。”

    慕月笙聞言眉梢駐了喜色,知曉今日他已跨出一大步,不敢多言,只靜靜聽她吩咐。

    崔沁瞥了他一眼,見他眸眼溫潤地不像話,似乖巧溫順的貓,一時無語得很,誰能想象當朝首輔也有這般不要臉的一面。

    “我并不打算再嫁,我現在日子過得很好,我爹爹去世后,再沒這般好過,我希望你明白,過去無論是你的錯也好,我的錯也罷,我們就此丟開手。”

    慕月笙垂眸并不吭聲,心里算是落定,崔沁當不會嫁給旁人,那么他就有機會。

    恰在這時,他瞧見陳七的身影在外頭窗戶掠過,想起陳七這小子擅長易容,心中頓時有了個主意。

    “我明白的,你不會嫁給旁人,我記住了。”

    你只會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