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回檔少年時 > 第四十一章 幸福
  綠樹濃陰,夏日長。

  張云起已經一周零一天沒去學校了。

  踏著夏日的晨光,他再次來到教室的時候,看著一樣的同學,卻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幾分物是人非的感覺。初見沒來,但班上的學生似乎都知道了初見父親初大鵬車禍身亡的消息。

  班主任王明榛找張云起聊了聊,關于他這么久沒來學校上課的事。張云起如實說了。他不覺得有什么好隱瞞的,關于他的一些事,他沒興趣滿世界找人宣揚裝那些沒點兒營養的逼,但是總會有人知道,作為班主任,王明榛未必就一點也不清楚,至少現在聽張云起說了,他表情并不顯得多么驚訝。

  后面,張云起給初見請喪假,王明榛問他初見爸爸什么時候入土,張云起說下周六,王明榛點了點頭,便不再說什么了,只叫他有空多把精力放在學習上,最近這段時間多安慰安慰初見,她比較信任你。

  上午有語文課,王明榛沒有和往常一樣教案不帶,光憑一張利嘴就在教室里天南海北胡吹亂侃,嬉笑怒罵皆是文章。

  他給同學們發了一份現代文閱讀,文章有些奇怪,苦澀難嚼,開頭便是:“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車,但不是車,因為不在地上走;像筏,卻又不在水上行;像飛機,卻沒有機艙,而且是一個長列;看來像一條自動化的傳送帶,很長很長,兩側設有欄桿,載滿乘客,在云海里馳行……”

  句句隱喻,仿佛夢囈。

  拿它來做閱讀理解,是為難這幫孩子。

  王明榛靠著講臺,問:“你們有誰看懂了這篇文章嗎?”

  回應者寥寥。

  當王明榛的眼光如往常時掃過張云起前面的初見那張空蕩蕩的座位時,他沉默了一下,便笑起來:“我不指望你們能看懂,但或許以后它對你們會有用。”

  在后面的時間里,王明榛倚著講臺,從楊絳的這篇《孟婆茶》開始,散漫地與156班的學生談起自由、理想,還有生死。

  他說,那是一列通向死亡的列車,我們每個人終會登上它。

  他還說,錢鐘書和錢媛的先后離世:“在漫長的生命當中,生和死會逐漸交換位置,死亡變輕了,好似自由,而活著會成為沉重的事情。我希望,同學們離開學校走向社會后,背負著越來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時,依然能如此刻這般,欣榮繁茂,勃發銳利,擁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陽光燦漫,光影斑駁。

  在那節語文課上,張云起偶爾抬頭的間隙里,看到了一道陽光將教室一劈為二,光柱之下,有點點碎塵,那個頭發花白邊幅不整的老人就站在碎塵之中,不緊不慢、娓娓而言,每一粒碎塵都炫目地飛揚著,構成了他高中生活很難忘的一幅圖景。

  放學時,江川又下起了很大的雨。

  從沿海逶迤而來的黑云遮住了這座城市上空所有的日光,大風掠過枝頭,樹葉紛紛飄落,或隨水東流,或輾轉成泥,青綠的生命一去不回。

  張云起趕到松臨樓時,快七點了。

  李季林和王貴兵正在包間里陪請來的貴客聊天,市體彩中心主任肖立軍和買斷彩票銷售權的林永強。

  看到進來的張云起,李季林起身做了一番介紹。不過聯盛是市體彩中心的供貨商,買家是爹,賣家是兒子,更不要說市體彩中心還是體育局下面的事業單位,去年年底龍景園積壓的罐頭能夠全部銷售出去收回一部分資金,市體彩中心是幫了大忙的,請這樣的爹喝酒,態度得端正,磕頭燒香,不過肖立軍和林永強看到這個久有耳聞的聯盛大老板這么年輕,都驚訝的很:“張總,你可真年輕啊,還在讀書吧。”

  張云起笑著說17。

  嘴巴邊上有顆黑痣的林永強“呦”了一聲:“這人跟人可真沒法比,張老板,你十七歲就是身家好幾百萬的大富翁了,我兒子比你還大一歲,可這會兒在學校里只知道拿他老子的錢泡女學生呢。”

  這句話講得肖立軍哈哈大笑,隨后,他摸了下肚子說時間不早了吧,王貴兵立馬轉身吆喝女服務員:“茅臺呢?快點!鮑魚呢?快點!來條軟中華,快點快點!”

  酒桌上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話題要有多齷齪就有多齷齪,大抵就是開門衣冠禽獸,關門不如禽獸。也不知道為什么,喝酒談笑應酬的時候,張云起老是想起王明榛上午講的那句話:“我希望同學們離開學校走向社會后,背負著越來越沉重的人生往前走時,依然能夠擁有感受幸福的能力。”

  一頓飯下來,五個人吃了兩千六,這還是折后價。吃完飯到樓下的會館里,沏上香茶,臺面擺開,肖立軍點上一根中華,一副大人物的派頭,喊打麻將:“搓幾局搓幾局,啊,我們就是娛樂娛樂消磨時間,打小的。”

  麻將沒有五個人的打法,李季林看了下這個架勢,沒有上場,王貴兵頂上,他是牌場的老鳥,但這么多年下來也混得猴兒精,雖然不知道張云起請肖立軍兩人吃飯的目的,但有一點是明顯的,他老板有事求人!肖立軍這個老王八蛋要打得不是麻將,是秋風!

  四圈下來,他偶爾胡了幾個雞屁股,肖立軍放炮一律不抓,肖立軍的炮卻沒少點,轉眼四五千塊錢就沒了,但他臉不紅心不跳,全程就看著肖立軍高潮迭起瘋狂輸出。

  張云起手氣也不咋地,不過他的心思完全沒在麻將上,往桌上扔了一個紅中,笑呵呵地對對坐的林永強道:“林老板,最近你們鬧了個大新聞呀,我聽說有個人中了彩票,后邊出了意外給車撞死了。”

  林永強還沒開口,肖立軍往煙灰缸里“呸”地吐了一口濃痰:“別提這茬了,我在彩票這行干了這么多年,就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人,他媽的,一個地痞無賴,偽造彩票詐騙巨額獎金,回頭被查出來了,竟然敢跑到體彩中心鬧事跳樓,現在死了,耳朵倒清凈了。”

  肖立軍這番話說的粗俗的很,毫無作偽的痕跡。其實張云起直到現在也不確定初大鵬的那張巨額彩票到底是真是假,市體彩中心一口咬死初大鵬偽造彩票,甚至敢上電視臺開新聞發布會。這么做,肯定是有底氣的,而且以初大鵬這種人的秉性來講,偽造彩票這種事他完全干得出來,但聯系到后續他意外車禍身亡的情況,問題就不那么好解釋了。

  “偽造彩票這個應該是詐騙吧,當初咋不報警把人逮起來?讓他就這樣在外邊嚷嚷,這不是敗壞肖主任和體彩中心的名聲嘛。”張云起說著話,扔了一張八筒,還沒落地,肖立軍啪地倒了牌,嘴里哈哈大笑:“張老板,名聲可頂不了飯吃,看這里!七小對!”

  “肖主任手氣真好。”張云起爽爽利利地掏出三千二百塊錢,他來的時候兜里就揣了幾百塊現金,搓麻將之前,王貴兵私下塞了一萬給他,但打的這么大,又不能贏,萬把塊錢根本就經不起幾下折騰。

  付了錢,繼續下一輪,林永強搓著麻將看了張云起一眼:“誰講不是呢,本來當初咱們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私下把獎金取消了放那家伙一條生路,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畢竟這種事穿出去會影響到體彩中心名聲和彩票銷售嘛,可是天算不如人算,后來這事兒鬧大了,初大鵬人也出了車禍意外死了,報警也沒用呀,還不是只能這么著了。”

  張云起扔了張麻將,撣著煙灰說:“林老板這么一講,我倒挺好奇的,我記得你們體彩中心要中特等獎要分兩輪吧,第一輪刮獎刮到草花K的一般會有好幾個人,第二輪才是從信封里抽桑塔納,那么也就是說第一輪刮到的草花K會有好幾張,后邊檢查的時候,這幾張中獎彩票都已經混在一起了,你們是怎么判定那張偽造的草花K就一定是初大鵬的呢?”

  張云起這樣盤根問底,已經不像是牌桌上隨口提及的一個八卦,倒顯得特別關心這樁事情,這引起了肖立軍的反感,他扔了一張三條,表情不耐煩:“他中了獎不是他還能是誰?張老板,你說你怎么對這個破事這么有興趣?這麻將到底還打不打了?”

  張云起說不用打了,啪地倒了牌:“清一色絕章卡隆三條,一萬二。”隨后,他對臉色發白的肖立軍笑著說:“他中了獎就是他偽造的彩票。肖主任,你這個邏輯,難道在警察那里也行得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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