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寒門宰相 > 四百七十一章 懟一懟皇帝
    章越一言之后,殿內氣氛一下子凝固了。

    崇政殿后殿是個極廣闊的所在,兩名小黃門本在殿側香爐添香。

    忽覺得殿上語氣一滯,這便稍稍抬起頭來,卻見殿側的老宦官朝二人遞來了一個嚴厲的眼神。

    能進崇政殿作事的小黃門最懂得察言觀色,二人知機立即停了手中的事,面向案幾后的官家磕了個頭, 趨步后退離開了大殿。

    老宦官面色凝重,揚了揚手中的拂塵然后尖著嗓子長長地揚了一句:“大臣告退!”

    官家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他此刻有幾分不可置信,一旁內侍雖提醒兩位官員可以退下了,但官家卻一擺手對章越問道:“方才甚言?”

    一旁的呂誨輕咳了一聲,對章越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立即請罪。

    章越言語為之一滯。

    見章越猶豫不敢回答,官家盯著章越, 聲音微微調高幾句, 居高臨下地質問道:“章卿,你將方才話與朕再道一次?”

    一旁內宦輕嘆了口氣,后退三步看向殿內的情況。

    章越方才出言后,確實涌起一股后怕的情緒,甚至身子有些微顫,一顆心跳得飛快。

    “怎么不敢?”官家輕笑。

    當我不敢?

    章越此刻氣血上涌,不由脫口而出道:“臣方才所言,陛下可是覺得臣不勝任三司之職,若是如此,臣可以一一詳稟于君前。”

    呂誨搖了搖頭,一名太常丞居然敢嗆聲皇帝?

    沒錯, 在仁宗朝時臺諫們常常有此舉。

    仁宗時臺諫地位本不高,但仁宗朝卻無限拔高臺諫。。不過仁宗本意是用臺諫制約相權,但那知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

    如今臺諫中真正的核心是司馬光。

    因為司馬光代表著天下的公議輿論, 皇帝懼怕的是公議輿論,而不是司馬光本人。

    那章越又代表著什么?

    他是諫官嗎?敢如此嗆聲皇帝?

    官家臉沉下來, 若方才章越肯服軟, 此事還有挽回的余地,但如今他竟是把話說直,那么君臣二人間就沒有絲毫回旋的余地了。

    方才官家與章越,呂誨說話時,臉上還有笑意,但此刻臉已是沉下來,一股憤怒的情緒在他心底醞釀。

    官家取了案上一封劄子,又重新放下,冷著聲道:“聽聞章卿在交引監用人多是……往好的說是舉賢不避親,往不好的說是任人為親。”

    “選拔用人乃朝廷公器,交引監是朝廷的衙門,不是章卿的節度使衙!”

    宋朝凡帥臣,監司,郡守都可以自行銓選官吏,奏請朝廷授職,這被稱為辟差。不過章越卻不在此列。

    官家此刻心底雖是大怒,但面上仍是保持克制。

    章越道:“回稟陛下,臣于交引監授職一一皆經流內銓,取旨于朝廷,臣是不知任人為親之言從何而來?”

    官家道:“是么?章卿為何只用太學生?將昔日同窗充塞要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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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道:“回稟陛下,太學生是四方賢俊,經州縣薦舉送至國子監,他們各個飽讀詩書,皆是百里之才。臣為朝廷招攬人才,便借著同窗舊誼不惜厚顏三請五請,他們這才不嫌吏員之卑,肯屈身于交引監作事。臣不知這般有何不是?”

    官家道:“這……太學生為寒俊,確是人才。卿招太學生,朕可以省得。那么除了太學生么?朕聽聞你受了不少大臣請托,將他們子侄安置于交引監,安排差遣。那些這些人又有什么才干?”

    章越道:“陛下既言人才,那臣敢問陛下何為人才?”

    “在臣看來,那些寒門出身,卻才干卓著,各個能獨擔一面的太學生確是人才。但還有一等,他們出身官宦人家,久行走于官場之間,人情熟絡。他們身上有臣稱之為資源之物,這也是一等人才。”

    官家聞言吃了一驚,章越分明是拿交引監的差事,拿去交換大臣們所謂的資源,這等賣官鬻爵之舉,居然也能說的如此清新脫俗。

    “人情熟絡也是人才?”官家反問道。

    章越道:“正是如此,交引監也是衙門,而且在洛陽,陜西,汴京三地,如此便要與官員往來,在地在京的各個衙門打交道。”

    “若臣盡是用些能辦事卻情面不熟的官吏辦事,那么他們縱有再大的本事,卻連衙門的門都進不了,更不用提與衙門打交道了。”

    “還有……”

    呂誨在旁看得是目瞪口呆。

    但見章越說得義正嚴詞,好一頓搶白竟將官家說得啞口無言。而且這一番長篇大論竟還沒有停下的意思,但見章越越說越是激動,一時不慎口中噴出白色唾沫,竟飛濺在官家的面前的案幾上。

    呂誨聽著章越越說越理直氣壯,竟然是一時忘了出言提醒,他先前是又驚訝,如今竟是覺得好笑起來。

    竟有臣子如此搶白天子的?

    這還是說得沒完了嗎?這口中唾沫亂飛,都要噴到官家的臉上去了。

    呂誨在旁重重咳了一聲,章越聽呂誨提醒這才緩了下來道:“其余的容臣以后再說……”

    居然還沒說完?難道是話癆不成?

    呂誨心道自己真是小看了章越,平日看他如此謙退有禮,哪知竟是如此較真的性子,連官家面前也不留一點余地。

    官家不由怒了,縱使章越說的有道理,但他畢竟是臣子哪有這般的道理。

    你章越是不是打心眼里,瞧不起我這官家?

    官家畢竟剛當皇帝,權威未立這刻也不知如何,此刻惱羞成怒地道:“用人的事不說,那么交引監賬目不清總是真吧!”

    這天下衙門的賬目就沒有一個清楚的。

    官家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終于扳回了一程,正要斥責章越對交引監賬目隱報的責任時,卻見章越將白簡夾在腋下,蹲下身子從靴頁里取了一本薄薄的類似帳薄一般的東西奉上道:“啟稟陛下,這交引監帳本臣一直隨身帶著,還請陛下查賬,若有一絲不清楚的地方,臣便……便一頭撞死在這金殿上!”

    章越朝殿角的三人合抱粗的立柱一指,然后毅然決然地遞上了帳本到君前。

    官家也是驚呆,他沒料到章越居然隨身帶著帳本,此刻他也拿章越沒轍,此刻為了挽回顏面不由重重拂袖對章越斥道:“狂妄!”

    說完官家驚怒交加地便要離殿而去,但袖子一揮卻發現一動不動,轉頭一看原來是章越拽住了他的龍袖。

    章越將帳本奉上,仿佛如一頭倔牛般道:“請陛下過目!”

    見此一幕,呂誨老官宦同聲驚呼。

    “大膽!”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