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寒門宰相 > 一千三十四章 良知(兩更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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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一旁的程頤,當初與章越不歡而散。辭別章越后,與兄長程顥一同在講學。

    二人的講學受到了文彥博等大佬們的資助,不過與兄長相比,程頤的講學并不成功。程頤所講眾人都覺得很是迂怪,甚至引來嘲笑。程頤所講遠沒有他兄弟講那么通俗易懂,善于旁征博引。

    不過司馬光卻不斷勉勵他,稱贊他力學好古,并認為他日后在儒學中的成就會勝過他的兄長程顥。

    確實程頤身上有一股勁,就是什么都要鉆研透,契而不舍,甚至鉆牛角尖的勁頭。邵雍曾開玩笑地對程頤說,你說‘生姜是樹上長出來的",那我也只得依你。

    他論政同他的讀書做學問都是如出一轍,都是一板一眼,弄不得一點混淆。如今程頤聽章越談及孟子不由認真起來,他于孟子也是造詣很深,極為推崇。

    司馬光道:「當初韓退之(韓愈)提出的道統論,是堯舜禹湯后孔子,孔子下孟子,孟子之后不傳。」

    范祖禹道:「不過韓退之有接續道統之愿,他曾說過道統能有由他而粗傳,人雖死,但此生已是無恨。」

    司馬光一哂道:「不錯,韓退之學問精深,著原道,欲粗傳道統,但我看不足任之。」

    「孔子之下,唯有揚子乃真大儒也!孔子既沒,知圣人之道者,除了楊子還有何人?孟子與荀子尚不足比,更何況其余乎。」

    韓愈提出道統論后,儒家一直有爭論,堯舜禹湯,周公孔子是沒爭議的。

    周公孔子之后呢?

    韓愈支持孟子,同時隱然以自己承孟子道統自命,而司馬光認為韓愈不夠格,甚至孟子也是不對的,他認為楊雄才有資格。

    章越明知故問地道:「十二丈所言的揚子,莫非是莽大夫揚雄,而非揚子?」

    這時候還是講忠臣不事二主,一句王莽的大夫,便將楊雄定性了,你說幾萬句都沒用的。

    司馬光道:「士大夫尊君,貴貴,王莽雖篡漢,但已是天下之主,雖屈身未嘗有什么不妥。」

    「反而是孟子,孟子稱所學皆從與孔子,然則君子之行,應該先于孔子才是。」

    「但孟子云伯夷此人狹隘,柳下惠此人不恭,殊不知君子國家有道則出仕,國家無道則隱居,事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所以伯夷非狹隘也。而和而不同,遁世無悶,非柳下惠不恭也。」

    「此二者皆孔子為之,孟子否之。」

    「怎能言孟子承圣人之道呢?我看孟子不過是【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之輩而已。」

    司馬光不愧是大家,批評極有見地,一句話就是一條鞭子,鞭鞭見血。

    孟子說,伯夷這人看見君主昏庸,他就跑了不去侍奉,看見朝中都有小人就不出仕了。

    這個是不對的,是一種非常狹隘的思想。如果你覺得國家不好,就要去建設他,而不是躲在遠遠地批評他。

    而柳下惠不同,他是君子,但他和而不同,什么人都往來,君子小人都相處得很好,什么事都能忍受,這也是不對的。看到小人就應該去批評他,斗爭他,而不是接受他。

    司馬光說孟子你這樣說才是不對,伯夷非隘,柳下惠非不恭,這是他們的處事方法,而且孔子當年都是大力贊揚過的,你身為孔子的傳道之人,連他老人家說得話也反對嗎?

    章越聽了一曬,司馬光真不愧是原教旨主義者,孟子繼承孔子的道統,卻是提高和批評的繼承。你司馬光啥都抱著不放。

    章越只是道了一句:「十二丈言孟子鬻先王之道以售其身。」

    「其實我看來孟子云,有仁心仁聞,而澤不加于百姓者,為政不法于先王之道故也。」

    只

    有你做法有利于百姓,你政治不必事事法于先王。這句話表明了孟子并非全盤繼承孔子之道,也不是先王之道。

    什么政策有利于百姓,咱們就去辦。核心在于民本,利民,而不是照著先王之政在那依葫蘆畫瓢。

    這句話王安石曾在《本朝百年無事札子》中引用過這句話,而司馬光當然是大力反對的。

    辯論孟子的核心,還是在變法不變法之爭上。

    章越說話點到即止,君子論道談政,意思到了就行。

    司馬光也沒有繼續辯論下去。

    反正大體上還是司馬光在全程輸出,章越在那不疾不徐地應幾句就是。

    ……

    此刻呂公著抱著外孫女和其女呂氏一并走到了廊下,也算是在外旁聽。其女道:「十二丈年歲這般大了,但言辭犀利,絲毫不遜色于年輕人。」

    呂公著道:「犀利是犀利,只是三郎他未用力罷了。」

    呂氏道:「爹爹說得是,他們叔侄都是人中龍鳳。」

    呂公著微微笑道:「我幾時夸子正了?」

    呂氏微笑道:「你女婿我不能幫你夸嗎?」

    呂公著不由失笑,章越舉薦章直為熙河路經略使,手握十幾萬蕃漢兵馬,可謂威風八面。呂氏知夫婿如此自是精神舒暢之際,覺得在婆婆,十七娘面前說話也更有底氣了。

    前些日子呂氏回娘家,在姐妹,兄嫂面前也是顏上有光。呂公著之妻魯氏拉著呂氏讓他為章家誕下一男丁,以穩固正室之位,以免章直納妾。

    要知道呂氏本身就是門第極高,有呂半朝之稱,而魯氏乃前參政魯宗道之女,出身名門,性子非常清高,平素也是教子極嚴,對子女說過‘諸子出入,不得入酒肆茶肆"。

    但到了這時,魯氏亦不免患得患失,并插手女兒女婿的家事。

    此舉雖有些過分,但呂公著知道后也沒有說什么。

    這時呂公著聽得房間內,章越與司馬光再度辯難。

    司馬光道:「孔子不談性命,但孟子之誤最要緊還是在人性善惡之論上。」

    程頤聽了面色一肅,為了挽救儒學衰敗的風氣,彌補儒家不談性命之學的缺點,北宋談性命之學風氣很重。

    不僅王安石談,他程頤兄弟的洛學也談,張載的關學也談,以及蜀學(蘇洵,蘇軾,蘇轍)也談。其實程頤心底是支持章越選孟子為道統,而不是當時如司馬光等人普遍支持的楊雄。

    但是楊雄當時地位頗高,與孟子仿佛,儒者談道統論時,不是支持楊子即支持孟子,反正沒有人談荀子。

    儒家認為人之初性本善,荀子認為性本惡。

    因為性惡和性善是儒家和法家的核心矛盾,這是儒家的根本不可彎曲。

    ……

    走廊上。

    呂氏抱著孩兒問呂公著:「爹爹,三叔到底與司馬十二在辯什么?這孟子關乎國家大事嗎?」

    呂公著道:「你這還不明白,若是度之這孟子七卷正義修成,將與論語并列,此后勢必將孟子升格為與孔子并尊的地位,下一步就是孟子陪祀圣廟了。」

    「此舉如同為度之【正了名】,也為了變法【正了名】。此乃是王介甫樂見,也是君實所不樂見的。」

    「論到正名,君實和度之都是此中高手,二人相斗必定是絲毫不讓。章三要捧孟子,司馬十二必然非之。要論這天下治統在汴京,道統在洛陽或汴京卻不一定呢。」

    洛陽當時確實文化昌盛,也是反對變法官員的大本營。

    呂氏道:「原來是如此。爹爹你幫誰?」

    呂公著聞言搖了搖頭道:「君實是求全的人

    ,而我還是想為天下做點事的。」

    ……

    司馬光道:「孟子云,人無有不善,此孟子所言之失。丹朱,商均所幼即長所見皆乃堯舜,不能移其惡,此能言人性無不善嗎?孟子主善,荀子主惡,都是得其偏而遺其大體。而這大體就是人性善惡兼有之。」

    「是以揚子所言,人修其善為善人,修其惡為惡人,斯理也,老夫不知天下還有什么人不明白。」

    司馬光還是主張楊雄的善惡混同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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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章越道:「我遍觀諸圣賢,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言性無善無惡,楊子言性善惡混同,韓退之言上人為善,中人為善惡皆有,下人為惡。」

    除了孟子荀子楊雄,還有告子,告子說人性沒有善惡,就如同水一般,水有什么善惡。告子還說那句經典名言食色,性也。

    而韓愈將人三等分,上人為善,中人有善有惡,惡人只有惡。

    章越道:「十二丈取楊子之論,亦無不可。但我看十二丈,揚子雖皆當世大儒,但學問終有些許欠周密之處!」

    司馬光聞言,倒是道:「那么還請章相公賜教!」

    章越道:「不敢當。」

    「孟子云盡心知性由此闡發出性命之學,我在太學里編了四句。」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章越一語之下,頓時程頤一個激靈,沒錯,這句話章越當年曾告訴過他。程頤反復思索,卻百思不得其解,事后程頤也曾問過章越,章越卻笑而不答,今日終于要說透了嗎?

    「此話怎解?」司馬光疑惑。

    章越道:「假設天地之大,只有一人。那么一人之所思所想,便是這世上真理,即是真理便無善無惡之可言。」

    「若世上多了一個人,你只要有一個念頭附在對方身上,那么便有善惡。」

    章越這話如何理解?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紅樓夢里曾言,平生恨不能多日幾個女人。

    這些話自己想想,其實無善無惡可言的。食色性也,喜歡女人不是惡,人都有繁衍的本性,這是心之體。但是你看見一個妹子也這么想,就有善有惡,這就是意之動了。

    心之體是主觀,意之動就是主觀聯系到客觀,比如你對某個妹子動了念頭。

    有了具體對象,就有了善惡。

    打P社游戲時,玩家作為君主將國家稅賦調到最高,國內民不聊生,玩家一面殘酷鎮壓起義,一面窮兵黷武。這個就不存在善惡,因為你與他人沒有聯系。有人用這個來道德審判你,你就罵他一句沙壁。

    如果作為君臨天下的皇帝,這么不顧老百姓死活,這就是惡。

    眾人聽了章越解釋不由恍然。

    無論是性善,性惡,還是善惡混同,無善無惡都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只談主觀,不談客觀。離開具體對象,對某個念頭分析善惡對錯,那就是純屬緣木求魚,瞎幾把扯淡,所有功夫都是空的,是典型的唯心主義。

    朱熹比如說過夫妻是天理,就是善,三妻四妾就是人欲,就是惡。

    但問題是脫離客觀了,普通人可以不三妻四妾,但皇帝不行啊,比如當今天子,大臣們巴不得他多娶幾個多生幾個。

    千載之下,只有王陽明看破了這點。

    善惡之論,他可以畫上句號了。

    「何為良知?」程頤發問道,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亦不得。

    章越道:「一等便是天生而得的,還有一等后天而得的,好色而慕少艾,心之體,發乎情止乎禮,是良知。」

    看見一個妹子非常喜歡,這是天性,

    但能適當地表達情感,這就是良知。這個良知一個是天性中靦腆,知羞恥,另一個是后天學的經驗,告訴不可輕易唐突了佳人,否則會帶來很糟糕的后果。

    按照良知去追求妹子,就是格物致知了。

    人除了天性,還有社會屬性。

    說白了就是有與生俱來的一部分,也有后天可以改造的。

    否則真的‘回歸天性",那就和黑猩猩學習好了。要知道黑猩猩在種群中以殘暴著稱。

    程頤質疑道:「孟子云良知,便是不慮而知之,那應是生而知之。」

    章越道:「不錯,良知便是不慮而知,但并非生而知之。譬如你我如今以正音說話都是不慮而知,但說話之能卻是嬰兒牙牙學語起,此乃后人教之,而不是天生。」

    范祖禹品道:「章相公這話的意思,人心是無善無惡,唯有及于意時方有了善惡,而知善知惡是人從良知而得的,為善去惡就是格物致知,也就是事功了。」

    章越點點頭道:」然也。「

    范祖禹有等恍然大悟之感,以往的書都白讀了。有章越這句話孟子的‘良知"之學就發揚光大了。

    「可有紙筆?」

    范祖禹問道,他從章家下人接來紙筆將今日章越與司馬光的辯論記錄下來。

    但程頤卻是反復想著,在那鉆牛角尖。

    他讀書都是一寸一寸讀的,一旦鉆破那牛角尖,學問又上了一層樓了。

    司馬光則反駁道:「人性便是一,豈有將心體,良知一分為二之說。」

    不過章越知道自己說得再如何動聽,司馬光也是不認同的。章越笑了笑,他也不辯。

    而這時候呂公著推門而入道:「章相公真是金玉之言!」

    眾人才知道呂公著在外面聽了許久。

    呂公著這位司馬光的好友,已是下了舉足輕重的一步。

    呂公著道:「所以良知一定是善的。」

    章越道:「正是。這就是在下言孟子的性善之說,人人皆有良知,然良知需通過行,方能致知。」

    說到底我們還是要相信人性,順從人性的。同時人性也是需要不斷教化,需要權威和制度的約束,但教化,制度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

    人類早已不是大猩猩了,天性里社會屬性越來越強。比如孟子說的惻隱之心,看見別人落難了,都會產生同情心。

    而羊群里一只羊被獅子吃了,其他羊跟沒事一樣。

    這與章越儒家是道,法家是術的理念相合。

    所以說吾道一以貫之!

    要治國,從上到下的邏輯一定要設計好。

    而呂公著聽了章越之言深以為然,不知不覺中他已是從司馬光完全轉向了章越。

    這一日眾人長談至夜里,章越想招待司馬光,呂公著他們住在府上。

    司馬光卻不肯堅持要離去,章越只好相送。

    司馬光將章越所贈的《孟子正義》珍重地包好,他對章越道:「章相公你的性善之說,確實勝于善惡混同之說,這為我學之未盡力的地方。」

    眼見司馬光肯改口,章越喜從天降,他還以為司馬光比王安石更執拗呢。

    「不過以孟子為兼經,我還是不贊同,我回去還是將孟子正義讀完再說。」

    章越長揖道:「多謝十二丈了,望你斧正。」

    司馬光笑了笑道:「度之啊,這么多年你還是這般,或許是我老了,這一條路你也走得是殊為不易啊!」

    章越聞言感動的幾乎淚流。

    章越道:「在十二丈面前,我何敢言辛勞。」

    司馬光道:「你啊,赤子之心,始終不易。」

    說完司馬光便走了,章越看到了范祖禹,程頤二人。

    程頤仍是悶著頭在想,至于范祖禹則上前向自己作揖。章越對范祖禹道:「淳甫,你不怪我了。」

    范祖禹道:「以往是我識淺。章相公,變法已是近十年,從今以后路怎么走,我也只是一家之見。以后就仰仗你了。」

    章越道:「不敢當!」

    「以后路怎么走,還是要向前看的,但變法是不會變的,否則就走了回頭路。」

    范祖禹聽到這里沉默了片刻,最后還是沒有接話。

    送走了司馬光,范祖禹后,章越回到府中,在庭院的小路上,一輪明月掛在他的前頭。

    章越自思,腳下的路怎么走?

    回頭看,輕舟已過萬重山;向前看,長路漫漫亦燦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