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小說 > 瀚海唐兒歸 > 第653章 七百年來再定南中者
  潭州城,在今年之前,這座城經過馬殷、馬希聲、馬希范父子三人的建設,足以稱得上是湖湘明珠。

  特別是在馬希范時期,此君于潭州城西北大興土木。

  先建九龍殿、金華殿以及嘉宴堂等大殿,后又建天策、光政、勤政等十六樓。

  其中天策樓后來擴建為天策府,其極棟宇之盛,欄檻皆飾以金玉,涂壁率用丹砂。

  特別是朱砂這一項,當時馬楚境內朱砂礦并不多,正在馬希范為此憂慮的時候,潭州以東突然有山體崩塌,涌出丹砂礦堆積如山丘,一時間被認為是馬楚自有天卷的象征。

  不過這一切,在馬希萼入潭州后,全部都化為灰盡了。

  武平軍和朗州蠻兵將潭州城洗劫后,還放了一把大火,將馬楚的宮殿樓宇幾乎全部燒毀。

  就連馬希萼現在,也只能蝸居在九龍殿一個尚未完全毀壞的偏殿中。

  至于潭州城,早已滿是殘垣斷壁,但凡下點小雨,稀泥能沒過行人小腿。還不時還有未被完全清理出來的尸骸,引起鳥獸啃食,或者發出異常難聞的臭味。

  整個潭州城,萬余殘存居民和萬余兵將民夫幾無干凈的飲水,也無足夠的柴碳過冬。

  惡劣的生存條件還引起了痢疾等傳染性疾病的小范圍傳播,全城猶如鬼蜮一般。

  但面對這樣惡劣的條件,馬希萼沒有做任何的應對措施,只是把自己關在九龍殿中,整日飲酒作樂。

  其有男寵謝彥瑀,為馬希萼心腹小門使,出則與馬希萼隨行,位在諸將之上,入則與馬希萼妻妾同坐一起,聚行淫亂。

  楚國大小政事,都委任為曾給他通風報信的同母弟馬希崇。

  而馬希崇掌握大權后,還沒開始吆五喝六,朝廷大軍征討的消息,以及隨后的岳州獻城以及澧水小渡口鎮大敗就傳了過來。

  馬希崇立刻隔絕內外,連馬希萼親子馬光贊自朗州派來的求救信使都不得入見,心里的打算是等張鉊到潭州后,他立刻再把馬希萼給賣了,好換取榮華富貴。

  呃,不對!也不是大小政事都交給了馬希崇,至少將征發各州民夫組成的靜邊軍扣押在潭州,讓指揮使王進逵和副指揮使周行逢帶著他們,從事收拾潭州城瓦礫,重建署衙等繁重的體力勞動,是馬希萼自己下的命令。

  至此,馬希萼已經把一個亡國之君所能做的一切,都做到了極致。

  歷史上他很快就被其弟馬希崇給推翻,然后南唐趁機大舉進攻滅亡馬楚。

  而現在,南唐是沒能力來了,但比南唐強大一百倍的朝廷大軍已至。

  十一月初,潭州白雪飄飄,民眾和靜邊軍士卒更加苦不堪言,而此時不知道從哪傳來的消息。

  說中原天子駕乘輿,以九龍拉車,祥云托底,一夜行三千里至湖鼻山。

  天子至后,武穆王化身華光天王現身,并以臣禮參拜天子。

  原來中原天子不光是佛門無上天,還與大朝太宗文皇帝一樣,是紫薇帝宮中二郎顯圣帝君下凡。

  二郎顯圣帝君則是天帝嫡長子,華光天王為二郎顯圣帝君麾下四大先鋒神將之一,先前行仁政安定湖湘,就是受帝君差遣而來,現在帝君親至,自然就要交還湖南大權。

  世界線到這里,又發生了改動,原本歷史上的二郎神,已經從真君進化為了帝君,還成了天帝的嫡長子,是名副其實的天子了。

  這種帶著宗教和神秘主義的傳言,殺傷力是十分恐怖的,加上馬殷在楚國中名聲非常不錯,要知道后世到了明代,湖南、桂北一帶的百姓,還有給馬殷建馬楚大王廟的舉動。

  馬楚從官員兵將到普通百姓,都愿意相信馬殷成神,更愿意相信朝廷大軍是來和平接收楚國的。

  因此馬希萼身上那一點點的正統性,立刻消失的無影無蹤,大量馬楚官員紛紛棄官到湖鼻山參拜張鉊。

  十一月初三,也就是張鉊和馬希振面談后的第三天,馬希崇就派使者到了湖鼻山來向張鉊請求投靠。

  不過馬希崇估計是被嚇壞了病急亂投醫,他派出的使者,竟然是曾經馬楚天策府十八學士之一的何仲舉。

  這簡直就是個笑話!你馬希崇引馬希萼入潭州,把天策府都一把火給燒了,還指望身為天策府十八學士之一的何仲舉給你說好話?

  更別提那個帶領郭榮突襲朱進忠的武平軍左馬步兵馬使袁友恭,就是何仲舉的小舅子。

  于是,本來應該還是來為馬希崇做使者和說客的何仲舉一見張鉊,立刻就撲倒在了塵土中,他哭的涕淚四流,三叩首之后放聲大喊。

  “圣人,馬希萼、馬希崇二人狠毒過豺狼,楚藩誰都可以寬恕,唯獨此二人罪無可赦,請圣人即刻發大兵,誅滅此二賊啊!”

  何仲舉是道州人(今湖南道縣),此人在五代,也算個異類。

  他是一個類似孫光憲一般的大才子,出身與農家,父母早亡,十二歲就被迫挑起了家庭的重擔,但此人并未氣餒,而是一邊耕作一邊學習。

  十三歲時因為實在貧寒交不起賦稅,被抓到縣衙門口枷號示眾。

  正巧時任縣令的李宏皋從縣衙門前經過,何仲舉大聲呼喊引起李宏皋注意,并當即口占五言詩一首。

  曰:‘似玉來投獄,拋家去就枷。可憐兩片木,夾卻一枝花。’

  李宏皋當即驚為神童,不但免去了他的賦稅,還盡力給他幫助。

  后來何仲舉苦讀之后,北上到后唐,順利考中了后唐的進士,還當過后唐秦王李從榮的幕僚。

  李從榮身死之后,何仲舉歸湖南,被李宏皋推薦為天策府十八學士之一。

  何仲舉此人,出自貧寒,知道民間疾苦,為人寬宏博雅,施政勤政愛民,歷任馬楚全、衡等州刺史,皆有善名。

  前年一句‘樹迎高鳥歸深野,云傍斜陽過遠山。’流傳后世,為五代不可多得的大詩人。

  對于這樣的人,張鉊當然知道該怎么應對,他最拿手的就是這一套了。

  此刻什么周公吐哺,曹孟德跣出迎之,劉玄德怒摔阿斗等,全部加持到了我張大圣人、可汗、無上天、帝君身上。

  他大笑著張開雙手,一陣風似的從南岳廟中飛奔而出,其間還‘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更顯露幾分急迫。

  張鉊把住何仲舉的手臂,將他托了起來,“朕在中國,也聽聞卿之大才,今得楚地不足喜,得仲舉真乃朕與楚地百姓之幸啊!”

  何仲舉沒想到張鉊會以這種姿態來對待他,儒家文人最吃什么?當然是最吃這一套圣君明主禮賢下士的戲碼啊!

  何仲舉聞言,感動的渾身顫抖,他握著張鉊的雙臂再次下拜。

  “某楚地小吏,上未匡扶君上,下不能阻止潭州變亂,不值圣人如此看重啊!”

  張鉊當然不會讓何仲舉再次下拜,當即在他快要跪到地上的時候,將他再次扶了起來。

  “仲舉休要妄自菲薄,馬希萼、馬希崇作孽,非是卿之過。

  如今潭州百姓有倒懸之危,還請仲舉教某,如何才能速入潭州,而不使生靈涂炭。”

  何仲舉聞言,也不跟張鉊矯情了,“臣出潭州時,已經與靜邊軍指揮使王進逵,副指揮使周行逢取得了聯系。

  靜邊軍士卒苦馬希萼久矣,只等朝廷天兵一到,立刻就以大斧噼開潭州西、南二門,迎王師入城。”

  張鉊點了點頭,周行逢這個名字,他很有些熟悉,只不過他沒想到此人就是歷史上趕走南唐,最后割據馬楚之地的武平軍節度使。

  但既然自己腦海里有那么一點點熟悉,當是能在歷史上或多或少留下影子的,想來也不是一般人,有這樣的人愿意獻潭州西、南二門,定然就妥帖了。

  其實張鉊直接揮軍攻打,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楚地屢經變亂,民眾都逃往到了沼澤丘陵之中,加上是冬季,征糧困難,所以張鉊為了減輕后勤壓力,僅僅帶了八千步騎。

  這點人要是直接攻城,兵力不夠容易損傷士卒不說,潭州僅存的那點煙火氣,恐怕也要被打沒了,現在有人能獻城,讓然求之不得。

  “那馬希萼之子守在朗州,仲舉可有良計?”

  除了潭州,整個馬楚的精華,也就剩下了朗州,張鉊當即問道。

  徐仲舉拱手回答道:“馬希萼入潭州時,已將所屬武平軍大部帶走。

  朱進忠兵敗后,馬光贊也未敢讓溪洞蠻兵和武平軍敗兵入城,所以朗州城中守軍,多數不是馬希萼心腹。

  張張掖公又已經隔斷朗州與武陵山諸蠻的聯系,他們外失救援,所猶豫者只是潭州方向。

  若圣人能下旨歷數馬希萼之罪,詔令討伐,并投書于城中,朗州兵必然縛馬光贊前來獻城。”

  張鉊明白了,“仲舉是說,朗州守軍之所以沒有開門獻城,是因為害怕朕會寬恕馬希萼,所以不敢擒了馬光贊?”

  “確實如此,所以只要陛下討伐詔令一下,朗州就可平定。”徐仲舉肯定的回答道。

  張鉊這才放心,他立刻讓李昉擬定討伐詔令,命章成前去通知張昭駿,準備隨時與朗州城內人聯絡,奪取朗州。

  至于張鉊自己,則準備星夜率軍前往潭州,拿下馬希萼與馬希崇。

  。

  。

  大周紹明二年,公元947年十一月十五,張鉊在湖鼻山發布討伐詔令,斥責馬希萼叛主自立,不尊朝廷號令、縱兵洗劫潭州等叛逆大罪,命馬希萼立刻出城投降。

  當日,張鉊命李存惠率步騎六千,兵臨潭州城外,馬希萼這才知道朝廷大軍早就擊敗了朱進忠,已經到達了潭州。

  驚恐之下,他當即命人去召主持軍政大事的馬希崇前來。

  而馬希崇久等徐仲舉未回,立刻就知道事情不妙。

  他帶著親隨自潭州北門而出,想跑到南唐袁州(江西宜春)去躲避,結果剛一出城,就被袁水(袁江)上的漁民發現。

  漁民深恨馬希崇禍亂潭州,遂聚眾殺馬希崇隨人十余,并將其擒獲送往潭州。

  幾乎同時,王進逵與周行逢等人如約打開潭州城西門和南門,迎李存惠大軍入城。

  李存惠長驅直入,馬希萼心腹湖南軍指揮使唐師翥率千余士兵想要反抗。

  但他們怎么可能敵得過張周親軍,交戰不過半個時辰,章成射殺唐師翥,千余湖南軍士兵被殺三百余,余眾全部被擒。

  隨后,李存惠在九龍殿殘垣中捕獲馬希萼姬妾、男寵等數十人。

  十一月十六,朗州守軍接到張鉊的討伐檄文后,果然如何仲舉所料,士兵們擒殺馬希萼之子馬光贊并馬希萼家卷數十人。

  張昭駿依張鉊詔令,就在朗州城外,處決馬光贊等為非作歹將官二十余人,朗州平定。

  十一月十七,張鉊剛剛進入潭州,老道馬希振就如約領桂州靜江軍節度使馬希瞻長子馬光全,并其妻子十三人前來拜見。

  十一月十八,張昭駿派郭榮、趙匡胤等將分路出擊,分別在沅江南北兩岸,再次大破向、田等朗州溪洞蠻兵兩萬余,擒大小蠻頭數十人,蠻兵浮尸數十里,倉皇退往了武陵山中。

  彭師嵩也帶著張鉊的詔令,返回溪、辰等州勸說父親彭士愁前往潭州晉見張鉊。

  。

  。

  潭州城中,張鉊行走在一片瓦礫之上,身邊跟著的,只有一個身材壯碩,脖子上青雀紋身若隱若現的壯漢,赫然便是郭威。

  “太尉身體可還康健?”張鉊澹澹的問道,郭威有個檢校太尉的虛職,所以張鉊就叫他太尉了。

  郭威雖然不知道張鉊為何這么問他,但還是依禮拱手回答道:“臣雖年近五旬,也不能如昔日廉頗那樣斗米肉十斤,但尚可為圣人效爪牙之力十年。”

  張鉊哈哈一笑,不在提這事,歷史上郭威死于954年,距今也還有七年呢,而且歷史上郭威之所以沒當幾年皇帝就去世,那還是被劉承佑給害的。

  不管誰五十幾歲突然全家幾十口被殺,那也是繃不住的。

  更別提建立后周以后,郭威為了壓抑痛苦,夙興夜寐的處理政務,身體扛不住是正常的。

  如今的郭威沒有那些憂慮,估計再活了十幾年,問題應該不大,這湖南一地的事情,也可以放心交給他了。

  于是張鉊指著原本輝煌,但現在是一片瓦礫的天策府廢墟,對郭威說道。

  “太尉看此處,馬武穆昔年效彷太宗文皇帝開天策府,收羅湖南文士為天策府十八學士,很快就安定自雷滿禍亂以來,民不聊生的湖南之地。

  朕遍觀天下,百年來能興文教者,唯有南唐李昪與楚武穆王,而李昪興文教卻不能用賢臣,又差了馬殷一線。

  這前梁朱溫,后朝李亞子之流,實不足為天下之主。

  因為他們只懂破壞,不知建設,若是馬殷能在朱、李之位,天下早就安定了。”

  郭威不置可否,因為張鉊這話說的有些絕對了,郭威心里覺得,朱溫搞建設,其實也還是可以的。

  當然他不可能這會來反駁張鉊的話,于是點點頭問道:“圣人是要臣在湖南興文教、安四方嗎?”

  張鉊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太尉果然知我。如今天下,漸將由亂變治,卿替朕鎮守湖南,若能沿用楚武穆王策略,重用本地文士,當能迅速大治地方。”

  郭威大頭連連搖擺,“臣是武人,素不讀書,非是推行文治之才,恐有負圣人托付。”

  張鉊放聲大笑起來,他若有深意的看著郭威,開什么玩笑,歷史上治國比郭榮還全面的后周太祖不能推行文教,治理不好湖南一地,怎么可能。

  “如高行周、安審琦、何福進等,實是不能,但你郭威,一定可以!”

  郭威臉色變換了兩下,終于鼓起勇氣看著張鉊:“臣乃河東降臣,歸附不過數月,湖南又是新附割據之地,圣人驟然給予臣全權,就不怕臣起了不該起的心思嗎?”

  這些話,實是郭威藏在心里已久的話,他甚至覺得,張鉊是不是故意把他放到湖南,就是為了讓他起不該起的心思,然后好有借口殺了他。

  張鉊沒有看郭威,而是看著眼前的一片瓦礫說道:“太尉休要多想,朕用你,是因為知道你有能力替朕守好湖南。

  當然,若是你敢起二心,朕都不用親提虎狼之師,只需派一二刀筆之吏,爾就只能束手就擒。”

  說著,張鉊終于看向了郭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敢用你,就沒想過你會起二心,更不怕你起二心。”

  郭威終于拜伏在地,于一片瓦礫之中,朗聲說道:“承蒙圣人信重,某敢不盡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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