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宮門處，贏文發現昨日的寺人已然換人，他不知道昨日發生了什么，也沒當回事。
新的寺人看到是贏文，脖子一縮，恭恭敬敬將宮門打開，沒有半分遲疑。
贏文雖坐在車上，可潮濕的空氣也將衣物染濕，預示著這場雨，注定不會平凡。
走進章臺宮，在寺人的引路下，贏文徑直走上章臺宮的閣樓。
祖龍背著手，站在欄桿旁，身上的金絲黑袍隨著冷風不斷地舞動。
“大父，我來了。”
贏文看著祖龍的背影，行禮說道。
聽到聲音，祖龍微微轉頭，兩鬢白發隨風吹起，散落到耳旁。
“來，到朕身邊來。”
贏文揮手示意那名寺人退下。
兩步并一步站在了祖龍旁邊，順著祖龍的目光看去，疑惑道：“大父看什么呢？”
祖龍略微停頓，點頭示意：“聽雨聲。”
“哦。”
贏文點了點頭，順著話茬繼續說道：“我也喜歡聽雨聲，滴滴答答的，像是樂曲。這種天氣就適合吃火鍋睡覺。”
“火鍋？”
祖龍側目憋了贏文一眼，疑惑一閃。
旋即轉身，黑色長袍掀起一陣冷風，冰冷空氣中添上一抹肅殺。
看著祖龍朝殿內走去，贏文跟在身后，亦步亦趨。
“我是在聽雨聲大小，不是在聽樂。”
“嗯？有什么區別嗎？”
“嗯？沒有區別嗎？”
祖龍意味深長的語氣，讓贏文有點找不到頭緒。
兩人坐在長案旁，一列寺人將各類飯菜依次擺好。
祖龍并沒有動筷的意思，反而嚴肅地看著贏文：“如果，雨下上半月，甚至更久呢？”
這句話直接提點了贏文。
他雖然看不懂天象，但他也知道，厚云下小雨，必定會綿連一段時間。
“大雨連綿，就會造成大水！屆時，恐怕有無數百姓因此遭災。”
贏文脫口而出。
祖龍一愣，眼中帶著一絲異彩，嚴肅的表情也逐漸舒展，輕聲道：“看樣子不傻，能想到百姓的死活。”
“孫兒，你要記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六國也并非亡在我大秦手中，而是亡在民心盡失，大秦只是順應天勢罷了。”
贏文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眼前的男人和歷史上說得完全不同，非但不是暴政苛民，反而是有點愛民如子的意思！
“想什么呢，吃飯吧。”
贏文回過神，起身給倒了一爵熱酒，恭敬地遞給祖龍。
“大父，外面冷，又站了那么長時間，喝爵熱瓊，暖暖身子。”
“嗯？”
祖龍接過酒爵，認真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贏文，微微皺眉。
“我臉上有什么東西？”
贏文摸了摸臉。
祖龍有些欣慰地說道：“你這個混蛋小子，比你那個混賬爹強多了，他天天就知道在我面前仁孝禮智。”
贏文嘿嘿傻笑了兩聲：“一個小混蛋，一個大混賬，一個老……”
“你！”
祖龍胸口有些起伏，抬起酒爵就朝著贏文扔了過去。
他早就跳到了十步開外，酒爵正好落在腳下。
“哈哈。”贏文咧嘴一笑：“十步之外，安全距離。”
看著贏文臉上的笑容，祖龍卻是一臉的無奈。
放眼整個大秦，也就贏文一個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浪形骸！”
兩個人都沒注意到，短短兩次見面，兩個人的關系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子，今日高興，再給朕滿上一爵。”
祖龍揮揮手，示意贏文吃飯。
爺孫兩個人坐在長案前，時而大笑，時而搶菜……
不遠處伺候的寺人們，看到這一幕眼神中無不露出震驚的神色，嘴巴張得老大，皆是用一股不可思議的目光看著彼此。
祖龍何時這般和別人吃過飯。
哪怕有時和大臣同餐，也都是正襟危坐，威壓滾滾。
贏氏家宴之上，也是面目嚴肅，令人望而生畏。
和贏文吃飯，竟是這副模樣？
這些寺人們紛紛感覺驚奇之時，也是心中暗暗揣測，開始重新估量贏文的份量。
這些寺人能成為祖龍的近侍，其心思也不是簡單之徒。
若是說大秦誰對朝堂的風向看得最清楚，除了祖龍本人，恐怕就剩下這些寺人了。
他們雖然地位卑微，可卻連一些位高權重的大臣都不敢輕易得罪。
之前不顯山不露水的贏文，如今兩天內兩次來到章臺宮，還與祖龍同餐。
這份恩寵，不可謂不重。
當年，這些寺人內心的想法，贏文當然不知道。
他現在心中不斷得抱怨，這秦朝的跪坐制，真是太折磨人了。
底下雖有厚墊，膝蓋依舊隱隱發痛。
好在祖龍也放下了筷子，叫著贏文走進內殿之中。
指了指另一半的長案上堆砌的一摞書簡，祖龍示意贏文看看。
“這些都是朝臣們上奏的奏折，有為儒生求情的，也有上書要求將其處死的。”
祖龍聲音略沉幾分：“書簡旁邊即是國璽，這件事交給你處理，寫完詔書將國璽扣上即可。”
贏文聞言一愣。
祖龍繼續說道：“那些儒生是死是活，就交到你的手里了。”
這下，他終于明白了祖龍的意思。
這恐怕是祖龍對他的第二次考驗，若是他直接放了那些儒生，恐怕與祖龍心意相違。
若是他直接處死那幫儒生，那自己這兩天的努力，豈不是功虧一簣。
親手促成了坑儒，自己把自己送進了棺材里。
想到這，他突然覺得心驚肉跳，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便是天怒。
贏文毫不猶豫地相信，在千古一帝的面前，若是自己觸碰底線，也終究難逃一死。
不過，自己還是老老實實得坐在了長案旁，開始一卷一卷地拿起奏折琢磨起來。
甚至故意看得很慢，就是為了能給自己爭取一些時間。
祖龍哪能看不透他的這些小伎倆，嘴角勾出一絲弧度，隱晦地點了點頭。
轉身走出章臺宮。
“趙高，安排一下，去咸陽大營，看看蒙恬北上準備得怎么樣。”
贏文絲毫沒有注意到祖龍離開。
咸陽大營，帥帳內。
蒙恬跪在中央，眉頭緊蹙。
主位之上，一位老人雖兩鬢微白，但眼眸凌厲，舉手投足間，盡顯王霸之氣。
“陛下，長公子嫡子尚在束發之年，北境苦寒，萬一……望陛下三思。”
蒙恬沒想到祖龍會來咸陽大營，也沒想到竟讓他帶著扶蘇嫡子前往北境歷練。
“蒙卿，你急什么，朕不是在詢問你的意見嘛。”
祖龍搖了搖頭，他原本是想讓扶蘇跟著蒙恬歷練，去去懦弱的性子。
但，現在大秦未來有了新的選項。
那小子應該去軍中歷練歷練。
畢竟自己可以在朝堂為他打下根基，可軍中，蒙氏軍權也該分出來了。
蒙恬深吸一口氣，他深知眼前男人的霸道，再次提說道：“陛下，北境時有匈奴來犯，刀劍無眼……”
“好了，臨行前，朕會親自來送大軍。”
祖龍微皺眉頭，打斷了蒙恬的話。
兵者，兇也。
他又何嘗不知道，只是蒙氏兄弟忠于自己，未必會忠于后世之君。
若自己百年之后，軍中親信，還需他親自培養。
章臺宮。
贏文細細地看完所有的奏折，放下最后一卷后，長呼一口氣。
這些奏折基本分為兩派，一派以李斯為首，主張處死儒生。
另一派，則是以自己老爹為首，主張釋放儒生。
李斯那邊的做法，贏文明白，法家與儒家勢同水火，治國理念背道而馳。
一旦儒生占據上風，那李斯一派自然沒落。
歸根結底，還是自己老爹的問題。
若是自己老爹能鎮住儒生，這些儒生死不死，便無關緊要。
若是自己老爹鎮不住這些儒生，就算自己今日釋放儒生，恐怕祖龍日后，也會找機會滅之。
沉思良久后，贏文拿出詔書，寫完，毫不猶豫地蓋上國璽。
站起身來，他才發現，祖龍不見了蹤影，天色早已黯淡下來。
他已經在長案旁整整坐了一天，摸了摸干癟的肚子。
將詔書放在長案上，剛走出內殿大門，迎面碰上了祖龍。
贏文趕緊行禮：“大父，您交代給孫兒的事，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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